文 圖/冉萬里
讀《蘇軾全集校注》札記 “三花”“三鬃”兩相呼,御馬頸飾修剪成
文 圖/冉萬里

河南洛陽畫像磚上的二花馬

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
在當下的各類辭書、論著中,論及唐代“三花馬”時,多引宋人郭若虛所著《圖畫見聞志》卷五“三花馬”所載之內容,其文云:“唐開元、天寶之間,承平日久,世尚輕肥,三花飾馬。舊有家藏韓幹畫《貴戚閱馬圖》,中有三花馬,兼曾見蘇大參家有韓幹畫三花御馬,晏元獻家張萱畫《虢國出行圖》中亦有三花馬。三花者,剪鬃為三辨(辮——筆者注)。白樂天詩:‘鳳箋書五色,馬鬣剪三花?!奔词乖凇掇o?!贰掇o源》這樣權威性的辭書中,也只是說將馬鬃修剪成三瓣或五瓣者稱為“三花”或“五花”,絲毫未涉及“三鬃”之事。如第六版彩圖本《辭?!贰拔寤R”條解釋為:“毛色斑駁的馬。一說,剪馬鬃為五簇,分成五個‘花紋’,叫‘五花’?!惫P者近來在閱讀宋代大文豪蘇軾的文集時,發現了一條有關唐人對“三花馬”的另外一種稱呼——“三鬃馬”,也即現在人們習慣了的所謂“三花馬”,唐人自己也稱為“三鬃馬”。此后,筆者又通過百度、搜狗等搜索引擎進行了檢索,發現百度百科、搜狗百科等也云:“三鬃,指駿馬鬃毛經修剪而成的三辮式樣。”但由于它們都是詞條性質,不僅未及展開,同時所引資料并非出自蘇軾文集,而是來自宋人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后集?東坡一》,屬于第二手資料,而且將下文要論及的岑參詩歌中的“平明”寫作“平時”。因此,筆者以為有對其進行深入論述之必要。本文著重談談“三花”“三鬃”兩種稱呼在時間上的關系,以及“花馬”與傳統文化及外來文化的關系。

懿德太子墓出土的三彩三花馬

唐鮮于庭誨墓出土的三彩三花馬
《蘇軾全集校注》第十九冊《蘇軾文集校注》卷七十“書李將軍三鬃馬圖”條云:“唐李將軍思訓作《明皇摘瓜圖》。嘉陵山川,帝乘赤驃,起三鬃(與騣、騌、鬉同),與諸王及嬪御十數騎,出飛仙嶺下,初見平陸,馬皆若驚,而帝馬見小橋作徘徊不進狀,不知三鬃謂何?后見岑嘉州(即唐代以寫邊塞詩著稱于世的岑參,因其曾任嘉州刺史,而被后世稱為岑嘉州)詩,有《衛節度赤驃歌》云:‘赤髯胡雛金剪刀,平明剪出三鬃高。’乃知唐御馬多剪治,而三鬃其飾也?!睆奶K軾的行文來看,他最初也不知李思訓《明皇摘瓜圖》中的“起三鬃”為何物,在他讀了岑嘉州的《衛節度赤驃歌》后,才明白了“三鬃”就是將馬鬃修剪成三個凸起的花瓣狀,也即人們習慣上所云的“三花馬”,并進一步指出唐代御馬的鬃毛都經過修剪,一般以“三鬃”為飾。由此看來,到宋代之時,連蘇軾這樣博學多才之人,已經不知“三鬃”所指為何了,并需要借助于唐人的詩歌才得以明白。用今天的話講,蘇軾搞明白“三鬃”之意,還是頗費了一番周折的,可以看作是蘇軾本人的研究成果。而郭若虛在其所著《圖畫見聞志》中卻沒有提及,可見他也不知道“三花馬”的另外一個稱呼就是“三鬃馬”。
兩相比較,筆者慨嘆蘇軾不愧為蘇軾,他不僅多才而且多思,應驗了孔子所云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所以,蘇軾給我們留下了一筆寶貴的財富。郭若虛也了不起,他以白居易的詩句考證了這種將馬鬃修剪成三個花瓣的馬,唐人稱之為“三花馬”,并在其所著的《圖畫見聞志》中,對他所見的唐代繪畫中的“三花馬”進行了詳細記錄,其文字也成為我們現在了解唐代“三花馬”的重要文獻證據。從蘇軾和郭若虛兩位先賢的文字來看,他們對于唐代修剪馬鬃的做法,均從唐詩中找到了各自的證據。現在,如果將兩位先賢的所記所載結合起來看,可知“三花馬”在唐代也被稱為“三鬃馬”。
蘇軾文中所引用的岑參之《衛節度赤驃歌》為略稱,其全稱為《衛節度赤驃馬歌》,收錄于《全唐詩》卷一九九,其內容也與《蘇軾文集校注》卷七十中所載略有差異,為不斷章取義,將其全文錄之于此,其詩云:“君家赤驃畫不得,一團旋風桃花色。紅纓紫鞚珊瑚鞭,玉鞍錦韉黃金勒。請君鞲(一作鞍)出看君騎,尾長窣地如紅絲。自矜諸馬皆不及,卻憶百金新買時。香街紫陌鳳城內,滿城見者誰不愛。揚鞭驟急白汗流,弄影行驕碧蹄碎。紫髯胡雛金剪刀,平明剪出三鬉(與鬃、騌、騣同)高。櫪上看時獨意氣,眾中牽出偏雄豪。騎將獵向南山口,城南狐兔不復有。草頭一點疾如飛,卻使蒼鷹翻向后。憶昨看君朝未央,鳴珂擁蓋滿路香。始知邊將真富貴,可憐人馬相輝光。男兒稱意得如此,駿馬長鳴北風起。待君東去掃胡塵,為君一日行千里?!?/p>
現在,我們來比較一下三個當事人李思訓、岑參及白居易的生平年代,進而以其生平來論述“三鬃”“三花”兩種叫法的時代關系。據唐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及《辭?!吩?,李思訓生于651年,卒于716年,擅畫山水樹石,其子李昭道亦擅山水,人稱其父子二人為大李將軍、小李將軍。李思訓主要活動于唐高宗、武則天及唐中宗、唐睿宗時期,唐玄宗開元初為右武衛大將軍。岑參約生于公元715年,卒于770年,天寶進士,曾隨高仙芝到安西、武威,后又入封常清北庭幕府?!鞍彩分畞y”后入朝任右補缺,官至嘉州刺史。岑參一生建功立業多在唐玄宗時期。從以上兩人的生存年代來看,主要在盛唐時期即七世紀后半葉至八世紀后半葉前段,當時的人們也將鬃鬣修剪成花瓣狀的馬稱為“三鬃馬”。郭若虛在談及“三花馬”時,則引征白居易《和春深二十首》中第五首的內容,論證了唐人將鬃毛修剪成三瓣的馬稱之為“三花馬”。白居易的這首詩收錄于《全唐詩》卷四四九,其中第五首的全文為:“何處春深好,春深學士家。鳳書裁五色,馬鬣剪三花。蠟炬開明火,銀臺賜物車。相逢不敢揖,彼此帽低斜?!睋掇o?!吩疲拙右咨诠?72年,卒于公元846年,主要活動于中晚唐時期,其詩歌所云的“馬鬣剪三花”,似乎反映了中唐時期人們將這種把馬鬃修剪成三瓣的馬稱為“三花馬”,并因為白居易的詩歌而廣為流傳,而盛唐時期的人們則更多地稱呼其為“三鬃馬”,到了宋代連蘇軾這樣的大才也無法搞明白了。從上述三位當事人的生平來看,唐人對于將鬃毛修剪成三個花瓣狀的馬,在稱呼上似乎還有一定的時代性,即盛唐時期稱為“三鬃馬”,中晚唐時期則稱之為“三花馬”,而后者因為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而被后人廣為引用,但岑參詩歌中的“三鬃馬”則逐漸被遺忘了。

昭陵六駿之青騅

乾陵神道兩側的石雕三花馬
行文至此,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岑參在其《衛節度赤驃馬歌》中將“三鬃”與“紫髯胡雛”放在一起,似乎意指其將馬修剪成花瓣狀,是衛節度的馬夫“紫髯胡雛”的工作,似乎胡人對修剪馬鬃為花瓣狀更為熟悉,也是其從事的重要工作之一。從考古發掘資料或者傳世的資料來看,岑參詩中這樣排列,也絕不是偶然的。
筆者曾在《李白<將進酒>詩中“五花馬”的考古學觀察》一文中認為:這種將馬鬃修剪成花瓣的“花馬”樣式,一方面受傳統因素的影響,如秦始皇陵陪葬坑出土的二號銅車馬的御馬就為一花馬,漢代的畫像磚上也常見一花和二花馬,但不見三花馬。唐代的花馬有“一花”“三花”“五花馬”等,目前所知的資料為數不少,如唐高宗和武則天合葬的乾陵神道兩側立有石雕的三花馬,唐乾陵陪葬墓之一的懿德太子墓也出土有三彩三花馬,唐鮮于庭誨墓出土有三彩一花馬和三彩三花馬,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收藏有唐代的三彩三花馬。在一些繪畫資料中也可以看到三花馬的樣子,如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中的三花馬,其三花的上部呈圓弧形。另一方面唐代的花馬也受到突厥的影響,這以唐太宗昭陵浮雕的六駿為代表,六駿的頸部鬃毛均被修剪成彎刀狀,與其相似的三花馬在阿爾泰地區6~7世紀的突厥巖畫中可以見到。

阿爾泰突厥巖畫上的三花馬

京都國立博物館藏三彩三花馬

秦始皇陵二號銅車馬的御馬

唐鮮于庭誨墓出土的三彩一花馬

河南洛陽畫像磚上的二花馬
在這里需要補充的是,根據對有關資料進行檢索的結果,筆者發現在存世的波斯狩獵紋銀盤內底裝飾的狩獵紋中,狩獵者(主要為國王)所騎乘的馬匹,也有將馬鬃修剪成一瓣、三瓣、四瓣的現象,而且形狀各異,有方塊形、扇面形等,不一而足,它們應該就是文獻中所云的“花馬”。其中波斯的一瓣方塊狀者見于俄羅斯圣彼得堡艾爾米塔什博物館、美國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日本滋賀縣甲賀市美秀博物館等收藏的波斯狩獵紋銀盤;近似三瓣方塊形者見于伊朗德黑蘭巴斯坦博物館藏波斯狩獵紋銀盤;四瓣方塊狀者見于倫敦大英博物館收藏的波斯狩獵紋銀盤;四瓣扇面形者見于日本東京出光美術館所藏的波斯狩獵紋銀盤等。由此可見,以“一花”“三花”“四花”等裝飾馬的頸部,也為波斯人所喜愛。這反映了唐代花馬在受到傳統因素和突厥因素的影響之外,還有來自波斯的影響。

艾爾米塔什博物館藏波斯狩獵紋銀盤

弗利爾美術館藏波斯狩獵紋銀盤

美秀博物館藏波斯狩獵紋銀盤

出光美術館藏波斯狩獵紋銀盤

德黑蘭巴斯坦博物館藏波斯狩獵紋銀盤

大英博物館藏波斯狩獵紋銀盤
至此,可以認為唐代將馬的頸部修剪成花瓣形的做法,既有傳統的因素,也有突厥和波斯的因素。如此一來,則岑參詩歌中的“紫髯胡雛金剪刀,平明剪出三鬉高”,將“胡雛”與“三鬃”并列,不僅顯得非常自然,而且也是唐人自己對唐代花馬曾受到外來文化影響的一個真實而絕妙的回答。
綜合起來而言,唐代的“三花馬”或者“三鬃馬”,其事雖小,但卻有著極其豐富的文化內涵,而且涉及對傳統文化的繼承以及與外來文化的關系。簡而言之,唐代的“三花馬”或者“三鬃馬”應該是多種因素綜合而形成的,既有傳統的因素,也有外來的因素——突厥與波斯因素,充分反映了唐王朝在對待傳統文化與外來文化時,所表現出的博大胸懷,并且能將其融會貫通,從而產生出嶄新的樣式,并賦予其新的文化內涵。這不僅彰顯了文化交流的重要性,而且更是當時“絲綢之路”繁榮發達的一個剪影!
(作者為西北大學文化遺產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