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曼
王汎森曾在《執拗的低音》中特辟專章論述民國學人劉咸炘關于“風”的觀念。劉氏認為歷史發展宛如一種“風”,而史學是一種觀察“風”的學問,但是“風”這種東西非常難以捉摸,大小不定,變幻無常,可以說是“萬狀而無狀,萬形而無形”,故而歷史學家對“風”的把握可謂“運用之妙,在乎一心”。在新著《權力的毛細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學術與心態》中,王汎森亦沿用了“風”這種長期被忽略的史學觀念:“依我個人觀察,清初有四股力量齊旋,一股是晚明以來已發展到相當成熟的生活邏輯、城市化、商業化、逸樂、流動以及日漸復雜化的生活形態;一股是道德正統主義的力量;一股是經典考證迴向古代的勢力;一股是異族統治帶來的政治壓力。這四股力量往往交織在一起,像‘風一樣吹掠而過,形成無處不在的影響。”作者除卻分析這幾股“風”的交互和流變外,更把重心放置在“風”過之處的受眾身上,因為“每一個‘影響不見得只是單純的由上而下的支配而已,它們往往既是‘支配,又是一個又一個‘創造或‘再制造”。這些被影響者面對“風”過之時的感受、情緒、心態以及再創造在長期以來的“精英”與“經典”思想史論述中可以說是“低音”,王汎森卻借用福柯的理念,從生活史的視角來觀察思想的流動、接受和擴散,為我們再現了那個真實而隱匿的思想世界。
該書的前六篇文章討論了明清思想轉型的幾個主軸,即包括形上玄遠之學的沒落、禮制理想之興起、經典考證迴向古代之勢、政治思想的轉換和道德意識之轉化。晚明是一個商業發達、城市文化發展、社會風俗發生巨大變化的時代。在“人性本善”和“人人皆可成圣”的陽明心學的鼓動下,一方面帶來了思想的平民化、生活的自由化,另一方面也產生了拜金逸樂的追求及日常生活的糜亂。明清之際的士人在面對這樣一個現實的時候是如此感知和行動的:“對正統觀念較強的士大夫來說,他們認為當時的天下是亂哄哄的。”所以希冀恢復儒家的禮治來重建四民社會的秩序并對抗當時亦十分流行的佛道禮義。至少江浙地區的士人們還會編撰和刊行行為儀則的小冊子,多以“戒”或“約”為名,其中以劉宗周的《人譜》最具影響力。這本冊子不僅提供了改過的準則,還提示了讀書的重要性,遂亦在某種程度上推動了浙人“省過會”的成立和講經之風的形成。這股風氣的漣漪投放到日常生活中,便是具有公開性質的日譜的大量出現,而此種修身日記的內容則體現著道德的判斷標準由內轉向外,由虛轉向實。需要特別注意的是,作者在分析明清思想由心學轉向實學之時,不僅“關注時代思潮的演變與地方社會、政治、宗教、士人生活等復雜面相之間的生機連接”,亦點出了思想轉型中存在的某些連續面相,如“講經會”的形成實則與晚明文人社積傳統息息相關,“省過會”以讀書來助人知過也可以幫助說明明末清初道問學風氣的興起與道德修養之間不但不排斥,而且可能有密切關聯。可以說,作者在重視思想的“內在理路”的同時更將其放置在更廣闊的生活空間里進行考察。
該書的后六篇文章主要在講“權力的毛細管作用”,是說權力像水分子的毛細管作用一般滲入每一個角落,每個日常生活的角落都可能受其影響。作者借此觀念來討論清代的政治壓力下,文化領域中無所不在的自我壓抑、自我刪節的現象。在對“曾靜案”的論述中,作者跳過對案件過程的考證,將筆端直指曾靜的內心世界和時人的反應,原來曾靜前后的大逆轉是由于個人身份及權力籠罩下知識的局限。于此事時人反應中最強烈的是浙人,齊周華更是為呂留良抱不平,而借機以文字打擊齊氏和在文獻上自動遠離呂氏的人亦不在少數。 “自我壓抑”現象在文字獄最盛的乾隆朝表現得更為明顯,“這個大規模的禁書運動并不是一開始就有一套完整的標準及一張確定的書單,而是不斷查繳,不斷透過想象、牽連,逐步形成一張大綱。”在這種有形壓力下人們內心里無形的緊張似乎更值得玩味:人們不敢往容易觸罪的方向去從事思想、文化方面的活動,而且無時無刻不在檢點自己。對于文獻觸及敏感的地方,不管是原作者、刻書者、編者、再版者,還是后代子孫、藏書家、讀者都可以有意識地加以刪改或者加以想象成分的捏造。正是人們內心的這種隱秘活動反過來加劇了文字獄的影響度,而其最大的影響則是“各種文化領域的萎縮、公共空間的萎縮、自我心靈的萎縮,形成一種萬民退隱的心態,‘非政治化的心態”。然而,正如水存在著潛流一般,思想亦如此。那些通過隱語系統掩藏著的知識及透過保護傘隱藏起來的書籍在特定時代的震蕩下可能又會重現。顧炎武在儒林傳中地位的變化以及道咸年間士人對他的崇拜顯示著政治氛圍的松動和內憂外患境況下的經世需要,道咸以降,大量有關忠義、經世及明遺禁書經過時人再創造性的復出更是對清末的思想界產生了極大影響。作者在此提醒我們在分析清末思想界的轉向時不僅要著眼于西潮的沖擊,也應該回看思想流動的本身脈絡以及政治壓力下生活的人對思想的再詮釋。因為在政治與文化的較量與張力之中的人雖是被動的,同時也會進行著對策式的意義再賦予。
羅志田在評論此書時說道:“幾乎每一章都從不同角度在探索上與下、雅與俗和知與行之間的通隔與合離,以及古與今、中與外之間的關系。”同時,作者在闡釋具體問題的時候,又能從前人所未見的不同面相條分縷析,可謂縱橫貫通,兼具方智圓神,再加以優美的文字敘述,實在是一部引人入勝的大書!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