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虎根
陪同茅盾接待波蘭客人
在20世紀的60年代初,具體說即1960年10月26日那天開始,我參加了陪同茅公在杭州接待波蘭作家協會副主席普特拉門特夫婦的活動。茅公早在10月20日先期到達杭州,以文化部長的身份視察我省的文化工作,如觀看婺劇《臥薪嘗膽》、出席杭州大學中文系師生座談會等。客人是六天后從廣州抵杭,按預定計劃由茅公在杭州款待的。客人到杭后,白天參觀、游覽,晚間看戲,中間有兩次宴請。宴請是超常規的隆重。第一次當天晚上,茅公在下榻的杭州飯店以他的名義設宴招待客人,出席作陪的有省委宣傳部長金韜,省文化局副局長王顧明、許飲文,浙江美院黨委書記陳隴,年輕人就是我與胡小孩——我的社會職務和身份是杭州市文聯副主席、青年作家。晚宴結束后,略作休息,我又參加陪同去武林路省群眾藝術館小劇場,觀看折子戲《斷橋》《雙下山》等。第二天(27日)中午由金韜部長出面設宴招待客人,作陪的仍是原班人員。我省上述領導同志,除了參加迎送和宴請,外賓的參觀、游覽活動都留給了我們年輕人——這在客觀上給了我與茅公較多的相處機會。
茅盾給我的最初印象是作風隨和,知識淵博。
那時我還在浙江工人報社當副刊編輯,組織上為了照顧我進行文學創作,批準我帶著報紙任務下廠深入生活(蹲點“杭州絲綢印染聯合廠”)。雖然已在當年(1960年8月)參加了全國第三次文代會,之前又被全國作家協會吸收為會員,但從嚴格意義上說,我還只是一名很幼嫩的青年業余作者。因此,當我領受這個任務時,是十分興奮的。興奮點不在外賓,而在久仰的茅公。我對茅公,過去只聽過他有幾百人、上千人范圍的報告,而這次則是近距離的相處、面對面的討教了!
茅公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態度十分隨和,不但毫無大官架子與文化名人氣派,還使我領略到一股久違了的鄉土風范。每每替他引一引路或遞一遞物,他必會連道“多謝,多謝”。他身兼全國作協主席,對我這個入會不久、創作力并不旺盛的會員(即便有較好反應的作品《新米飯》、兒童文學集《金枝玉葉》,也是在兩三年以后),自然是不熟悉的。但是他會主動問話,通過最初的問答,很快消除了這種不對等的距離。比如他問了我姓名,就說“我們是本家,五百年前是一家”,問我是哪里人,我說是“杭縣”,小地名是“博陸”,他說和他家鄉“桐鄉烏鎮”是近鄰,可算是同鄉了;他又問我主要是寫什么的,我說主要是學習寫小說,他又說“我們又是同行同業了”。接著說“我們是同姓、同鄉加同行同業,有緣啊”。我忙說“不敢當”,精神也隨之放松了。對青年劇作家胡小孩說了些什么,我沒有在意,但有一件事給我印象很深。就是問了胡小孩的名字后,他問“是筆名嗎?”胡答“原來就是這樣叫的”,他說今后可以把“小孩”的“孩”的“子”傍拿掉,留下“亥”字,全稱“胡小亥”,那就叫到中年、晚年就不是“小孩”了。接著他又說笑,不過千萬不能再把“小”拿掉,拿了“小”字,“胡小亥”成了“胡亥”,就要被趙高“指鹿為馬”了。茅公就這樣和我們說笑著,這種隨和的態度,使我們自然而然地產生一股“一見如故”的親切感。
茅公給我的第二個印象,是生活十分簡樸。我注意到,他在陪同外賓出行時或在宴請時,穿新的西裝,在休息時,與外賓分開就餐時,或與我們相處時,就改穿舊便服。他是大名鼎鼎的大作家,在他不與外賓一起就餐時,杭州飯店的多個服務員,會三三兩兩地到餐廳來張望,看一眼就嘻嘻哈哈地走了。這些年輕人哪里知道這個被他們崇拜的人,在就餐時連新衣服也舍不得穿呢。
茅公給我的第三個印象是知識的淵博。前面說過,我在茅公“厚道長者”風范的感召下,很快消除了拘束,于是在陪同當中,對于杭州、西湖的名勝古跡、人文歷史、民風習俗,都積極主動地介紹。有許多方面,外賓無興趣,只要一飽眼福就行了,所以實際上我是在向茅公作介紹。茅公顯得很謙虛,不住地點著頭,嘴里應著“哦,是這樣的”。但是有好幾次,他對我介紹的歷史人物生平、某個歷史事件、某一文物出典等細節,屢屢不動聲色地作出補充,不止一次地糾正我的誤差。次數一多,我終于省悟:啊,他并不是在依靠我解說,他知道的可多呢,他的“唔,是這樣的”表現,乃“大智若愚”,或是為了維護我的積極性,而我可是在“關帝門前掄大刀”了。當我紅著臉顯出了窘態時,他卻稱贊著說:你介紹得很周到,外賓愛聽,我也連帶長了知識。再如,他在省群藝館小禮堂觀劇時,往往是他向我們說明劇種的淵源、曲調的名稱和沿革的過程。在茅公午休時,我和胡小孩因晚上不住宿不開房,午睡時間在孤山亭子里聊天,我頗有感觸地說:看來我們的知識遠遠不夠,尤其是我,作為一名作者,就不能老用出身苦、學歷淺來原諒自己。
短暫相處??終身受教
與茅公的短暫相處,出于我的求知欲,更出于他那對后輩的厚愛,無論是在他休息時正式求教,或出行途中、觀劇開演之前“三言兩語”式的長話短說,領受他作為文學大師的“經驗之談”確實使我受益終身。談話內容給我印象最深并影響著我的,有幾條是可以歸納成文的。
當我向他請教,寫小說有什么成功的訣巧。他說,沒有什么特別的訣巧,要說訣巧,就多看別人寫得特別好的優秀小說,多看中外名著,看多了自然就寫好了。他說,我自己本不會寫小說,就是靠翻譯百來篇外國短篇小說名著,回過頭來把自己熟悉的生活寫出來也就像個小說了。他隨口吟道:“熟讀唐詩三百篇,不會作詩也會吟,熟讀小說二百篇,不會寫來也會寫。”受此啟發,事后我讀了大量的俄英美法德日等國大師們的中短篇小說的代表作,那時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幾十冊一套的版式精美的“文學小叢書”我幾乎讀了個遍。
在同一個議題,茅公說,他發覺那些成功的小說都是突出了人物的,作家注重的人物,而把故事情節放在第二位置。創作起來也是這樣,創作必有沖動,首先是要人物感受沖動著你,若是故事情節引起寫作沖動,還得考慮人物能否跟進,不然是沒有藝術力量的。他說,當前創作上最容易犯的“公式化、概念化”主要就是沒有活生生的人物。——直到現在,我仍堅持認為,茅公的這個“人物中心”說,是“言簡意賅”極為經典的論述。
當我流露出,我寫的小說多半是兒童文學,在文藝界被認為是“小兒科”,不被看重的。他說小兒科醫生最難當,小孩子不能自訴癥狀,不能吞丸藥,不肯服苦味的液汁,特別怕打針、掛瓶子。他又說魯迅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最后一句就是“救救孩子!”人要從小教育,因此培養孩子的責任更重,近代文學史上大凡進步的作家都重視兒童文學的,有的搞了一輩子;有的多少寫過或翻譯過一些給兒童看的讀物,魯迅先生也是;有的是辦過兒童報刊;他說他是屬于“客串”的。
如果說茅公的話,前面的一些是屬于小說創作的藝術規律,那么后一段內容就不僅僅是兒童文學觀,而是直言他的文學價值觀,也就是從事革命文學事業的宗旨和目的性——“責任感”與“使命感”了。
茅公的這些談話內容,是憑我事后的記憶,文句難免有所出入,但基本意思是絕不會錯的,因為給我的印象實在太深,且影響受益終身。“道德文章皆我師”,茅盾先生永遠是我的學習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