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說二題

主持人語：這兩年，萬芊的微小說很火，各雜志總有他的名字出現，而且轉載頻率也極高。2015年，萬芊憑一篇微小說，拿下一萬元大獎，由此可見其創作實力。

萬芊的微小說取材不大，都是百姓日常生活中的瑣碎事件。《李可的持槍證》，寫了一個叫李可的人，在國外一直在奮斗、在拼搏，然而他卻一直處在一種尷尬、迷茫的境地。最終葉落歸根，回國安享晚年，在劉警官的身上尋找到了 “家” 的溫暖。

《李斯的傷心事》寫好心的李斯，無意中遇上了一件尷尬事。誠意幫人，卻攤上了傷心事。最終，大度的李斯用自己的真誠和寬容，重塑了原本該有的良心和公德。

小小說倡導者楊曉敏先生，在評論寧波女作家趙淑萍作品時說：渾厚質樸與蒼涼寬闊的文風，讀起來頗多古意且饒有趣味。把平常人尋常事當作描述的主體，從看似不經意的地方，探求生活本真和描述的意義，尋覓著尋常之中藏匿的價值。

本期作品《桃葉歌》，歷史上，王獻之的妾桃葉是否真有其人？《桃葉歌》是否為后人托王獻之所作？小說以一位賣扇女桃葉的視角，道出秦淮 “桃葉渡”的典故。

《薛濤箋》，是歷史題材。歷史上薛濤箋曾流行一時。小說寫了巴蜀才女薛濤的身世和愛情。著重寫了她和元稹的忘年戀以及結局。最后，點出薛濤創制這種紅色小箋的意義——“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特約欄目主持：袁炳發

李可的持槍證

四十年前，李可隨外籍妻子到X國定居。三年后，李可申請到了X國的綠卡。拿到綠卡，妻弟跟他說，你還得去申請一本駕照和一張持槍證。李可一個激靈，說，持槍證，我不要。我很規矩，我不會持槍。妻弟說，你規矩不規矩跟持槍一點關系沒有，你辦了持槍證不等于一定要持槍，到了有尷尬的時候，那是可以派用場的。

李可很順利地申辦了駕照后，又去申辦持槍證。申辦持槍證卻非常麻煩，表格填了好多，又要參加政府指定的安全持槍培訓。發證審查官又對他的個人所有信息，學歷呀、經歷呀、社會信譽呀、有沒有犯罪前科呀，以及他所有直系親屬的社會信譽、有沒有犯罪前科，都做了詳細的詢問審查。終于有一天，李可拿到了自己的持槍證。

在X國生活，很艱辛。李可是個男人，他要擔負起養家的責任。他沒有該有的學歷，只能從餐館洗碗工做起，辛辛苦苦，每月賺八九百X元的工資，除了吃用，勉強維持生活。至于持槍，他想也沒時間想。先是沒錢，他不愿把辛苦掙來的錢花在這沒用的物件上，再是居無定所，有了槍也沒地方藏，再則整天在餐廳忙碌，根本沒一點閑暇的工夫去玩這樣悠閑的事。

學藝、積累、投資，他終于有了一家自己的中餐館。自此，李可更忙碌了，整天惦記著店里的生意。但當他事業如日中天想再開一家中餐館時，婚姻卻走到了絕路，外籍妻子提出跟他友好分手。孩子隨了妻子，但他得承擔孩子的生活費用，而中餐館的一半兒資產也在這婚姻的動蕩里歸了前妻。

關了老餐館，開了新餐館，結交了新的伴侶，李可有了新的孩子。又過了幾年，事實上的婚姻又走到了絕路，李可新的中餐館又縮了一半兒水。孩子又隨了前女友，他又承擔起第二個孩子的生活費用。

可就在他準備開第三家真正屬于自己的新餐館時，一場森林大火，讓他一貧如洗，還背了好多債務。他經歷了一段是否申請破產的糾結后，最終還是開著半新的別克車，攥著僅有的五百X元，離開那個讓他傷心的小鎮，去西部試圖尋找新的機會。朋友鼓動他重操舊業，但開業的啟動資金卻讓他再次陷入絕望。茫然中，他走進了當地的一家銀行，一貧如洗的他，掏出身邊僅有的護照、駕照，最后在遲疑中掏出了那張持槍證。銀行工作人員反復鑒定核對他的證件，尤其是他的持槍證。看著工作人員嚴肅的表情，李可惴惴不安。過一會兒，一切出乎李可的意料，他不僅獲得銀行貸款，銀行方表示，只要他在本地投資中餐館，還可獲得更多的貸款。從銀行出來，李可似在云里霧里，朋友跟他說，這是你個人信譽該得的回報。李可反問，我只有護照、駕照、持槍證而已。朋友說，這已足夠了。

在這小鎮，李可重新振作，把自己的中餐館經營得風生水起，幾年中規模擴大兩倍，當地的老外都喜歡帶著全家到他的中餐館品嘗新口味。

在X國跌打滾爬了幾十年，累了，李可有了落葉歸根的想法。終于有一天，他帶著變賣中餐館的錢回到了老家，想伴著健在的老娘在老家頤養天年。但五十年代蓋的老房子實在太舊了，李可便合計著拆了，蓋一幢新房。但申請拆房和建房時，李可卻遇上了難處。這么多年，李可一直在X國生活，家鄉的變化實在太大。原先的農場撤了；原先的村子，成了城中村。到了行政審批中心，李可傻眼了，一大沓資料，他什么都證明不了。人家讓他去公證處。在公證處，要證明的文件更多，他沒有，只能再回行政審批中心。李可跟人家商量說，我只有護照。身份證，老的。駕照，英文的。人家很堅決，說，這不行。李可有點惱了，把不多的幾個能夠證明自己的證件全掏出來放在柜臺上。突然想起什么，說，我還有一張持槍證，就這些，你們看著辦吧。行政審批中心柜臺里的老大姐一聽，驚了，叫來主管。主管二話沒說，報了警。報警說，有人出示持槍證威脅工作人員。一會兒，劉警官帶著助手來了，李可被請進派出所。

一問一答，李可把剛才的話，重復一遍，劉警官作了筆錄。看了李可的證件，劉警官沒看出啥差錯。再看持槍證，外文的，沒見過，不知如何處理是好。劉警官報告所長。所長問，你有持槍證嗎？劉警官說，有。所長又問，你是壞人嗎？劉警官說，當然不是。所長說，這事不就很簡單么？

劉警官讓李可回家。

李可坦言說，我千里迢迢專門從X國回家，可我實在沒法證明現在的家就是原先我的家。我也沒法證明現在的我，就是原先的我。幾十年前的老房子，它早不是從前的房子了。它在那兒沒變，可四周什么都變了。現在什么都證明不了，劉警官，您說讓我如何回家？

劉警官試圖幫李可，請戶籍警協助查詢。一會兒，戶籍警說，你找的地址以前只是農場，基本空白，沒法查找。endprint

李可說，這就對了。當年，我爺爺他們八十戶僑民，從X國遷回國時，是總理圈定的寶地。我家老房子編號001，上過報。

劉警官是個辦事較勁的人，周末到省檔案館待了整整兩天，找到了當年的報紙，在一張省報的頭條，找到了那張標有001新房的新聞老照片，上面有李可一家子，李可還小。照片和李可家的老房子一比對，正是。

李可辦妥申請時，當劉警官面，把那持槍證撕了。李可說，這證幫過我，也險些害了我，今天徹底沒用了。劉警官笑了。

李斯的傷心事

李斯登上東方航空從墨爾本到上海的飛機，這是他退休后隨團觀光澳洲的回程。登機時，李斯沒有能和團隊里的人坐在一起，而是夾在陌生旅客的中間，一邊是一位胖乎乎的老外，一邊是一位纖纖小女子。那小女子，五官特別精致，乍一見，有一種讓人驀然心動的感覺。小女子穿得挺隨意，肌膚細膩泛著淡淡的黝黑，一陣陣幽幽的膚香縈繞著她，不時撩撥著李斯敏感而脆弱的鼻翼。小女子一上飛機，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戴著耳機聽音樂，攤開Apple看連續劇、玩游戲，聽累了，看累了，玩累了，就抱著羊角旅行枕安靜地入睡。

下了飛機，李斯與小女子一前一后入關、取行李，有隨團的旅友輕聲跟李斯耳語：東方航空真大方，給你一路配了個小美妞。李斯笑笑。

幾乎同時，李斯和小女子都發現了自己的行李箱，很巧，都是德國產的rimowa鋁鎂合金旅行箱，但李斯是20寸的小箱子，伸手一拉就從行李輸送帶上取了下來，而小女子的卻是一只28寸的大號旅行箱，拉了幾次都沒能拉下來。小女子跟著旅行箱移動著，一副無助的窘態。李斯走過幾步，輕輕說了一聲，我來，就幫小女子拉箱子。不料，箱子出乎意料的沉，李斯一用力，沒拉下，再用力，拉了下來，而李斯在取下箱子的同時，覺得心口“咯”的一下。

小女子說聲謝謝，徑直推箱子走了，她似乎已經習慣了別人友善的幫助。

李斯一路上拉著自己的行李出來，有團友跟他開玩笑，說李斯有艷福，人家小美妞專門提供機會讓他為人民服務。李斯笑著，眉頭卻皺了起來，覺得心口有些異樣，一陣陣的，隱隱作痛。李斯心想，也許是長途坐飛機累的。

出了機場門，李斯漸漸落在了隊伍的最后。見推著行李的大部隊都過了人行道，李斯努力地緊走幾步，誰知一輛黑色寶馬急速而來，離李斯一兩步左右戛然而止，卻驀地連按幾聲喇叭，帶著不可一世的蠻橫。李斯一個驚嚇，心口更不舒服。李斯攔住寶馬，心痛得慌，人軟了下來，癱坐在寶馬車頭前。

寶馬車主發著飚，罵罵咧咧地打電話報警，一口咬定自己被人碰瓷訛詐上了。

一會兒，警察來了。寶馬車主仍罵罵咧咧咬定自己被人碰瓷、被人訛詐。李斯沒有說話，一臉痛苦。

警察問，他撞你了？

李斯搖搖頭。

警察又問，你能站起來嗎？

李斯又搖搖頭。

警察再問，你要去醫院嗎？

李斯點點頭。

警察迅速給寶馬拍了照、收了車主的駕照，把李斯的行李載上警車，扶著李斯坐進警車。

寶馬車主不干了，罵著。警察毫不理會，鳴響警笛，拉著李斯一路直奔最近的醫院。警車一到，醫院里搶救的醫護人員就用推床把李斯推進了搶救室。主治醫生第一時間的判斷是李斯心血管破裂。李斯迅即被送進手術室。

手術很成功，李斯在重癥監護室待了十來天，終于起死回生。主治醫生說，如果再晚一兩分鐘，就很難搶救了。

十幾天后，在警察的協調下，肇事寶馬車主來醫院道歉。當寶馬車主走進病房時，李斯愣住了，一旁陪同且手捧鮮花的竟然是飛機上鄰座的小女子。李斯不解，小女子搶先說，實在對不起，我和我男朋友向您道歉。

李斯竟說，沒事的，我還得謝謝你男朋友，不是他第一時間報警，我也許歸天了。

小女子問，你不怪他？

李斯點點頭。

小女子又問，你不追訴他？

李斯點點頭。

寶馬車主不解，問，你們倆認識？

小女子說，我告訴你的，搬行李做好事的大叔就是他。

寶馬車主獻上鮮花，道歉說，大叔，請原諒我的魯莽，您讓我知道這世界上還是好人多，與人要為善。

李斯笑了。

李斯出院后，在那份車禍認定書上簽了字，放棄了對寶馬車主的追訴，誰都知道，那肯定是一筆不少的錢。李斯的朋友都說，不是李斯傻了，就是李斯見人家小美妞心動了。

李斯還是那句話，人家根本沒有撞我，我為啥去訛他呢？做人切不可昧著良心。

作者簡介：萬芊，本名沈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一級，昆山市作家協會主席。出版《游進城里的魚》《最后的航班》等文學作品六部。先后獲得第三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第五屆全國微型小說年度評選一等獎等十多個獎項。作品連續多年入選年度微型小說精品集，有三十多篇作品入選《中國新文學大系》等權威選本，有作品被翻譯介紹至美國、加拿大、泰國、新加坡、土耳其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