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曉英

去與建筑設計相比,景觀設計可能更多地涉及開放的公共空間。從小尺度的城市廣場、街心花園、住區綠化到大尺度的公園、風景旅游區自然保護區等,這些項目不僅與城市建設、文化建設、旅游經濟等相關,也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相關。因此,景觀設計會涉及到更多的與公共性相關的社會問題。在多年的設計實踐中,我們既有成功的案例,也有許多值得反思的問題,這些問題促使我們開始思考與研究當代中國社會轉型期中所產生的各種社會與文化現象。例如,在早期的城市公園或廣場設計中,無論從形式到功能,我們基本是參照西方發達國家的城市公共空間的設計模式。但是在公園或廣場建成幾年后,我們注意到:某些設計師主觀設想的廣場功能并沒有實現,反倒是一些意料之外的現象影響了廣場的形式,比如說“廣場舞”以及廣場上或公園里市民們的一些自娛活動。這一近些年來飽受爭議的現象在中國各大中小城市普遍存在。我們可以不喜歡它,但不可否認的是:它是一種在中國特定的歷史時期,表現在特定人群中的社會與文化現象。
這種“廣場現象”既不同于拉美國家的狂歡節,更不同于西方國家的公共廣場——現代民主的起源地,而是一種純粹的,在地化的“中國現象”。與西方的公共性概念相比較,這種特殊現象更具共同性或集體。因此,超越對公共空間設計的普遍性認識,發現與研究因時、因地的特殊性是我們目前與今后的研究方向之一。
這次的展覽主題“來自前線的報告”,從題目到內容看都非常激進。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些在中文語境中讀起來非常刺眼的用詞如戰爭、戰場、前線等。這種看似歐洲左翼的表述方式在1990年之后已經不多見了,尤其是在建筑領域內。這一激進的姿態既與Alejandro Aravena 的個人背景和觀點主張相關,也與冷戰結束后的全球化擴張中發展中國家的現實境況有關。在包括中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里,經濟繁榮的背后是社會階層分化與貧富差距的擴大,而這一現象最直觀的體現就是建筑與人居環境。Alejandro Aravena 在此次策展陳述中對新自由主義、個人主義意識形態的批判,以及對平等、集體等那些我們曾經熟悉的概念的張揚都反映了作為建筑師的策展人所思考與關注的焦點并不在建筑本身,而是如何以建筑為工具去解決非建筑的問題,也即在建筑設計、城市設計、景觀設計等之外的社會問題。正如他不久前在上海接受一次訪談中所說的:當建筑師開始關心社會的時候,他們就開始不在乎做一些“差建筑”,甚至不把自己當成建筑師。用設計作為工具,來解決設計以外的事情,因為“設計”在設計之外會更有力量。在建筑設計、景觀設計越趨時尚化、藝術化、奇觀化,設計師越趨明星化,而普遍的人居環境越趨工業化、邊緣化的當下,這種反思對中國的設計者們來說無疑是一種警醒。
我們對“日用即道”的理解是;日用乃日常之習性,乃日常生活之外化;“道”乃真理,乃生活意義之所在,乃終極目的。這既是中國傳統思想的一個組成部分,也是普通百姓對生活的信念。在參與由梁井宇先生主持的“大柵欄楊梅竹斜街改造項目”過程中,我們始終堅持著這一理念。但是,現實邏輯也使整個改造計劃充滿了矛盾與悖論。這是一個由政府主導,由投資公司運作的商業項目,包括居民搬遷、違章建筑拆除、街道鋪裝與建筑立面改造等。這里就涉及到了資本運營與操作的問題。按照資本的邏輯:效益即道,增殖即道。那么,生活于這條街道中的居民們的日常生活如何產生效益?何以增殖?答案似乎只有兩個選項:搬遷,或改變自身的日常生活的方式,以適應資本增殖的需要,即日常生活不再是自身的目的,而是作為實現他者目的的手段;日常生活僅僅是一種被重新編碼的“胡同生活”的展示。日常不存,日用何為?道將焉附?正像一位街道居民所感嘆的:“這個街道現在變成文化街了,和我的生活沒有什么關系了”。盡管我們深知當今世界上資本無往而不勝的道理,但是,在整個街道改造過程中我們仍然堅守著那一初衷——為平民設計,使改造工程能夠最大限度地適合當地居民們的日常生活。如果把這里比喻作“前線”,那么,我們所做的就是以日常生活之道VS資本所營造的奇觀社會。
此次參展的項目“花草堂”是我們設計團隊自楊梅竹斜街改造項目完成后的一次延伸設計。改造前的楊梅竹斜街綠化環境很差,幾乎沒有喬木類植物,因此,我們在環境改造設計中加建了街道與居民房屋銜接的花池,種植許多觀賞花灌木,以增加街道的綠化量。但是所有這些出于美化環境目的的舉措并沒有受到多數居民的支持。根據施工記錄:施工完成后,花池內種植的植物需要經常補植更換,原因是這些植物經常性地被居民挖走或破壞,部分花池中甚至被居民栽種了自家的食用類植物如小蔥、絲瓜、豆角,以及可出售的葫蘆等。除此之外,根據市政綠化單位的報告,每年舉辦各種公共活動期間擺放的各類觀賞盆花有20%被當地居民搬回自家。這一現象引發了我們對公共空間、公共秩序等一系列問題的再思考。我們沒有將上述這些現象的成因簡單地歸結為國民素質的問題或公共道德的缺失,而是通過實地調查與分析,從社會學的視角對這些現象背后的特定社會情境與特定人群之間的社會關系進行研究。研究的結果不僅使我們對那些社會底層民眾的生存境遇有所體悟,也改變了我們對設計的一貫理念,即設計應該去適應設計的對象而不是改變;設計不應以普遍的形式強加于那些哪怕看似丑陋的特殊對象,這種對異質性的恐懼與排斥恰恰是設計同質化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