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波
摘要:陜甘寧邊區的司法制度作為新中國司法的制度性法源,一直為學界所關注,但對其歷史地位和現實意義,卻呈現出兩極化的評價。本文運用“語境論”的法律制度研究方法,以邊區司法制度的典型——馬錫五審判方式為例進行多維度分析,強調要歷史地辯證地看待馬錫五審判方式的地位和作用。如此,才能對馬錫五審判方式及其代表的邊區司法制度的歷史地位作出符合“當時語境”、客觀公正的認識和評價。
關鍵詞:陜甘寧邊區;馬錫五審判方式;司法制度;“語境論”
中圖分類號:D929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7408(2016)09-0108-05
陜甘寧邊區(以下簡稱邊區)的司法制度作為中國近現代法制史上一個備受關注的問題,近些年來一直被許多學者從不同視角進行分析與解讀。①如有的學者認為,邊區司法制度在其創建與運行中由于各種原因的合力作用,體現出鮮明的“大眾化”特點,將其稱之為“大眾化司法”;也有學者從邊區高等法院的視角,對高等法院在特定歷史時期和特殊歷史條件下,面對當時的司法環境和社會現實所進行的司法活動、執行的司法制度體現出的特點總結為尊重傳統與文化的“綜合性司法”;立足社會現實的“創造性司法”;改善人際關系的“恢復性司法”。還有學者將邊區司法制度中具有代表性的調解制度從中共權利組織技術的功能方面進行政治學、社會學視角的分析論證,得出邊區司法制度具有“治理化”特點并成為中國法律的新傳統的結論。總而言之,邊區的司法制度作為新中國司法實踐的制度性法源,地位獨特,具有深入研究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本文擬采用“語境論”②的法律制度研究方法,對馬錫五審判方式這一邊區司法制度的典型進行分析,以期能對馬錫五審判方式及其代表的邊區司法制度之歷史地位作出符合“當時語境”、客觀公正的認識和評價。
一、什么是馬錫五審判方式?
馬錫五審判方式的提法最早見于1944年1月林伯渠在陜甘寧邊區政府委員會第四次會議所做的《邊區政府一年工作總結》報告,“訴訟手續必須力求簡便,提倡馬錫五同志的審判方式,以便教育群眾”。由是可見,在林伯渠的眼里,訴訟手續簡便,是這一審判方式的突出特點,而教育群眾則是這一審判方式的重要功能。同年3月13日,《解放日報》發表題為“馬錫五同志的審判方式”的社論,馬錫五審判方式的特點被總結為三點:第一,他是深入調查的。第二,他是在堅持原則、堅持執行政府政策法令、又照顧群眾生活習慣及維護其基本利益的前提下,合理調解的,是善于經過群眾中有威信的人物進行解釋說服工作的。第三,他的訴訟手續是簡單輕便的,審判方法是座談式而不是坐堂式的。[1]78-79在1945年1月13日《解放日報》刊發的《新民主主義司法》一文中,馬錫五審判方式被總結為八點:(一)走出窯洞到出事地點解決糾紛;(二)深入群眾,多方調查研究;(三)堅持原則,掌握政策法令;(四)請有威信的群眾做說服調解工作;(五)分析當事人的心理,征詢其意見;(六)邀集有關的人到場評理,共同斷案;(七)審案不拘時間地點,不影響群眾生產;(八)態度懇切,使雙方樂于接受審判。[1]411949年馬錫五在延安大學針對學生對馬錫五審判方式的提問,他的回答是:第一,尊重群眾意見。而針對民事和刑事案的區別,對群眾意見的采納程度是不同的:“對刑事案件是十分慎重的,對民事案件則是盡量采納的。”第二,就地審理。一個推事,一個書記,帶上筆墨案牘,走到任何一個鄉村,便可以就地開庭了。但對于重大且案情復雜的案子,還是不采用這種方式,必須在法院中進行較精密的處理。第三,定期巡回審判。“由各級法院推事或庭長定期出巡,遍歷農村,使受冤者可隨時隨地申訴,免除一切的困難障礙。”[2]流傳最廣、認可度最高的觀點是1944年邊區高等法院編制的司法通訊第一期總結出的馬錫五審判方式的三個特點:“深入農村,調查研究;就地審判,不拘形式;群眾參加,解決問題。”[3]
針對于對馬錫五審判方式的不同認識,汪世榮在《新中國司法制度的基石》一書中將其總結概括為三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馬錫五審判方式的核心特點是調解。第二種觀點認為,馬錫五審判方式的核心特點是群眾路線。第三種觀點,也是筆者的觀點,認為馬錫五審判方式的核心特點是就地審判。[4]219-222按照語境論的研究進路,我們首先需要重構這一審判方式所要解決的問題:即邊區社會在面對戰爭與社會轉型的雙重壓力之下,糾紛頻發、社會關系動蕩,必須迅速圓滿地解決普通民眾之間的糾紛,使邊區社會關系趨于穩定,以服務于革命戰爭大局。迅速解決糾紛,如果是邊區司法工作面臨的最重要和最需要解決的問題,那么就地審判就自然而然地成為馬錫五審判方式最核心的特點。
二、為什么要推廣以就地審判為核心特點的馬錫五審判方式?
追溯歷史,馬錫五審判方式出現后,很快得到重視和推廣。那么,馬錫五審判方式當年為什么會成為邊區政府力推的審判方式呢?筆者認為,這種審判方式走上歷史舞臺并能成為新民主主義司法的典型,可以說是多方因素合力推動的結果。
首先,這是由邊區的自然資源稟賦及其生產方式所決定的。陜甘寧邊區東靠黃河,北倚長城,西接六盤山脈,南臨涇水,南北長近500公里,東西寬約400公里。轄有延安、綏德、三邊、關中和隴東5個分區,20余縣,約150萬人,面積近13萬平方公里。邊區的地形十分復雜,有所謂的“原地”,望去是一目平坦,但卻為無數雜亂的深溝所割切;絕大部分地形是圓形黃土高阜所構成的“山地”,這些山的高度差不多一致,是黃土高原積年沖蝕而成的;在諸山之間有河流沖擊的平地,即所謂“川地”,它們狹長如帶,最廣處不過一公里,并不是真正的沖積平原。而邊區的高原和山地,絕大部分為黃土所掩覆,這種黃土屬于鈣質土壤,因為含有大量的石灰質,土壤呈堿性,排水不良的河灘地,常成堿土,不利于農作物的生長。同時邊區的雨季多暴風雨,嚴重的水土沖刷是邊區農業面臨的一個大問題。據當時的綏德沙灘三鄉調查,風蝕每年刮走半寸土,水蝕全年平均要損失三分。由于干旱和沖刷嚴重的影響,導致土壤里的有機物極易分解和沖去,再加上當地的農戶不講究施肥,造成邊區土壤的有機物缺乏,本地農戶只能用開荒丟荒的辦法來耕種土地。另外,邊區地處西北高原,屬大陸性、高原性的干燥寒冷氣候,春季多風,夏季多冰雹,秋季霜降早,對于農業的發展和作物的生長非常不利。所謂“五年一小旱,十年一大旱”;“久旱必有澇”;“南邊雨不帶冰雹,北邊雨則帶冰雹”等民間俚語就是對邊區惡劣農業生產環境的形象描述。在邊區,主要的經濟是農業。而農業生產還是使用比較原始的镢頭、鋤、鐮刀、耙子、簸箕等生產工具進行,一家一戶就是一個生產單位,絕大部分農民靠租種地主的土地生活。[5]在這樣的自然資源匱乏,生產方式落后,自然環境惡劣的地區,生存問題是邊區人民面臨的首要問題。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發展農業、利于生產、不違農時會是邊區司法工作所堅持的一項原則的現實意義了。③以就地審判為核心特點的馬錫五審判方式,正是由于順應了邊區政府和廣大民眾以農業生產為第一需求的現實需要,才有了大力推廣的現實土壤。
其次,是由于這一審判方式弱化了體現現代法治精神的政策法令與邊區傳統社會習俗的沖突。與落后的經濟發展水平相應,邊區人民的文化教育水平、思想觀念也十分落后。曾任邊區政府秘書長的李維漢在《回憶與研究》一書中有這樣一段描述:(邊區)經濟文化十分落后……反映在文化教育上,就是封建、文盲、迷信和不衛生。知識分子缺乏,文盲高達99%;學校教育除城鎮外,在分散的農村,方圓幾十里找不到一所學校,窮人子弟入學無門;文化設施很缺,人民十分缺乏文化生活;衛生條件極差,缺醫少藥,人畜死亡率很高,嬰兒死亡率達60%,成人達3%;全區巫神多達2000余人,招搖撞騙,危害甚烈。[6]面對邊區群眾落后的思想觀念和文化教育水平,中共在進行抗戰的同時,制定頒布了大量的政策法令,各縣(市)也被授權頒布了相當數量的政策法令。這些政策法令承擔著黨和政府對邊區社會進行全方位改造的功能。邊區舊有的社會秩序和社會關系受到強烈的沖擊,糾紛也日益增多。但是,在實踐層面,體現現代化法治精神的法律規定與邊區傳統鄉村社會的風俗習慣發生沖突的情形不斷發生,這種結果導致了邊區法制的權威性受到挑戰。在這樣的情勢下,馬錫五在就地審判的過程中通過說理、解釋黨和政府政策法令,邀請當地有威望的群眾一起參加審判的方式,弱化了邊區政策法令與傳統鄉規民俗的沖突,既宣傳了法令、又教育了群眾,因而受到民眾與政府雙方的歡迎。
再次,這也是由于邊區執行特殊的司法體制所決定的。在國共建立統一戰線的初期,陜甘寧邊區是隸屬于南京國民政府的一個特區政府,受國民政府轄制。但自一開始,中共就強調邊區的獨立性,強調中共對邊區的一元化領導。④邊區的政權由參議會、政府和法院三部分組成,但絕不同于國民政府的“五權分立”。事實上,正如李維漢所強調的:立法、司法、行政之權鼎立,也不能說是多元論。我則主張邊區的政權結構應是立法、司法、行政統一的一元化的民主集中制。李維漢可以說一語道破了邊區政權結構的本質。在這樣的一元化政權體制之下,司法不具有獨立性。按照1943年4月頒布的《陜甘寧邊區政紀總則草案》第16條之規定:“司法機關為政權工作的一部分,應受邊區政府領導,各下級司法機關,受各該級政府領導。”[7]司法機關既為政權工作的一部分,就必然要與邊區政府的執政理念相一致。事實上,“司法為政治服務的理念”在邊區干部群眾中是被普遍認可的觀念。作為邊區政府主席的謝覺哉就曾明確指出:“我們的法律是服從于政治的,沒有離開政治而獨立的法律。政治需要什么,法律就規定什么,因而司法人員一定要‘從政治上來司法。從政治上來司法,那么當黨的政治理念發生變化時,司法工作必然要積極給予回應。”事實情況也確是如此。針對黨內主觀主義、宗派主義、黨八股之風盛行的現狀,以毛澤東為首的黨中央從1941年5月開始在全黨范圍內開展旨在統一全黨的思想認識,以增強黨的凝聚力與戰斗力的整風運動。整風運動的推行,使得黨的群眾路線和群眾觀點在全黨內部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而馬錫五審判方式正是因為在就地審判的過程中,善于聽取當地群眾的意見,發揮群眾的聰明才智來共同“斷案”,與黨的群眾觀點高度契合而被推廣。
最后,是我們黨塑造“新型司法”的推動作用。1940年1月,毛澤東寫成《新民主主義論》一文。這篇文章是在國民黨統治集團大肆宣揚“一個主義(三民主義)”“一個政黨(國民黨)”“一個領袖(蔣介石)”“馬克思主義不適宜于中國”等反共言論,中共黨內對于中國民主革命的性質和前途也存在一些模糊認識的背景下發表的。在文中,毛澤東以“中國到底應向何處去”而設問開篇,通過對中國的歷史特點細致而深入的分析后指出,我們要建立一個新中國,這樣的新中國是具有新政治、新經濟和新文化的中國,即新民主主義的政治、新民主主義的經濟和新民主主義的文化。這篇文章的發表,標志著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共中央對戰爭的走向已經有了比較清晰的認識,已經開始思考建國的重大問題。至1943年國共統一戰線瀕臨破裂之際,邊區已經不再自視為“國民政府的一部分”,開始著手進行新民主主義政權建設的全方位探索實踐,司法制度也不例外。而馬錫五審判方式的出現,“使得摸索數年的新民主主義司法制度,有了實際內容”。至此,馬錫五審判方式開始作為新型司法制度的象征,成為中共的司法制度決裂于國民政府的司法制度的標志。國民政府的司法制度仿效西方現代司法,重實體、重程序,講究正規化的“依法審判”;而以馬錫五審判方式為典型的邊區政府司法制度,不搞坐堂辦案,不拘形式,注重調查研究,追求合乎情理,故它不僅有親民的良好形象,也是邊區民主政治的象征。[8]自1944年1月,林伯渠在政府工作總結報告中提出普及調解及提倡馬錫五審判方式以后,馬錫五審判方式就在黨和政府的主導下開始在邊區司法系統中大力推廣開來。
三、馬錫五審判方式——邊區兩種司法理念交鋒的產物
在當年陜甘寧邊區的司法實踐中,馬錫五審判方式的出現以及受到邊區黨和政府重視進而大力推廣,除了上述原因外,從司法理念定位和紛爭博弈的歷史場域角度看,還有更深刻的原因。通過閱讀整理邊區的司法檔案資料和文獻,我們發現,這一審判方式可以說是特定歷史環境下兩種司法理念交鋒的結果。謝覺哉在1943年5月17日的日記中寫到:“邊區司法干部有舊的教條主義——國內外法律專門學校畢業的;也有新的教條主義——內戰時的司法經驗。”[9]其中舊教條主義和新教條主義就是邊區在推廣馬錫五審判方式前存在的兩種司法理念。這兩種司法理念在邊區的司法實踐中都曾發揮過一定時期的作用。
1以雷經天為代表的革命傳統司法理念。這種傳統的司法理念主要源于蘇聯,在這種司法理念主導之下,邊區早期的司法制度主要是在繼承蘇區的司法傳統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首先,強調司法工作是政權工作的一部分。邊區政府主席林伯渠在1941年所作的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到邊區司法制度的基本精神時指出:“法庭是政府的一部分,它的審判對人民負責,同時也對政府委員會負責,法律是應服務于政治的……”[10]邊區政府既已對邊區司法進行了定位,以雷經天為代表的從事司法工作的工作人員在實際工作中是嚴格按照這一理念執行的。雷經天說得很清楚:“我對于邊區司法工作的觀點:邊區司法工作是整個政權工作的一部分……邊區司法工作的主要任務是鞏固邊區抗日民主政權,保護邊區人民大眾的利益,因此邊區司法工作必須服從邊區政府的政策,遵守邊區政府的法令。”[11]其次,強調司法程序的簡便化。1939年,邊區政府頒布的抗戰時期施政綱領明確規定,要“建立便利人民的司法制度”。1940年4月頒布的《陜甘寧邊區政府關于新區行政工作之決定》中再次強調,“處理與接受案件,一切應以便利人民,少拘形式”。在高等法院層面對此規定進行了具體落實。如:1939年5月13日高等法院第5號通令規定:“受理民刑案件,如果當事人自訴者,應當有原告人的訴狀,原告人不會寫訴狀的,可以讓他自己口述,由書記員代他記錄起來,作為訴狀。”[12]“庭審不重形式,以群眾容易接受的方式進行”;[13]“只要有確實證據,不一定要舉行公開辯論,這是由于邊區交通不便利,原被告同時到庭辯論是很困難的。”[14]再次,強調司法工作人員的“革命化”。司法工作須由相關人員來承擔,在這種革命傳統司法理念下,從事司法工作人員的政治素養是最被看重的。1937年11月4日,《新華報》上刊登一份會議通知,要求各縣推薦一名人員到高等法院進行司法培訓,其條件規定如下:共產黨員;政治上堅定;能看文件和報告;過去做過保衛局或裁判部工作的更好。[15]1941年5月,邊區高等法院在對各縣司法工作的指示中,對選拔司法干部的標準進行了具體規定:要忠實于革命事業;要奉公執法;能夠分析問題、辨別是非;要刻苦耐勞,積極負責;要能夠看得懂法律條文和工作報告。[16]通過以上的規定,我們可以看出,司法從業人員的政治素質是被放在第一位的,而其專業素養也僅僅是要求能看得懂法律條文和工作報告。這樣的選拔條件使得邊區此時的司法從業人員主要是以當地的工農干部為主,他們經過短期的司法訓練就走馬上任了。⑤
通過以上的論述,我們可以發現以雷經天為代表的革命傳統司法理念把法律視為政治的工具,相對忽視司法獨立性;追求實質正義,不愿意受繁瑣的程序束縛;注重干部的政治素養,而輕視其專業能力,認為司法干部“只要能忠實于革命及人民大眾,就能取得人民的信仰”。以這些理念為指導的司法制度在實踐的運作過程中逐漸暴露出各種問題,以至于謝覺哉公開指稱“邊區司法似乎是政權中較落后的一環……邊區設司法七、八年了,總是茫茫然,連好壞判例都舉不出,更不要說幫助立法”。隨著邊區領導人對現行司法制度不滿的日益增加,再加上邊區在政權建設中推行“三三制”原則,大量畢業于專業司法院校,從事過司法實務的人士相繼來到延安,這就為李木庵等人推行司法專業化的改革提供了條件。
2以李木庵為代表的西方現代司法理念。1942年6月9日,雷經天被派往中央黨校學習。同日,李木庵在第二屆參議會選舉邊區高等法院院長時以多數票當選,開始代理高等法院院長,直至1944年1月1日,李木庵以患病為由辭去院長一職。在此期間,邊區司法系統在李木庵的主持下進行了一系列體現西方現代司法理念的司法改革。
至于此次改革的目的,李木庵給邊區政府的報告中指稱:“肅清游擊主義的殘余,建立革命秩序……建立適合邊區的司法制度。”⑥由此可見,李木庵等人對以雷經天為代表的傳統司法理念是持否定態度的,甚至將其稱為“游擊主義”。至于李木庵等人改革的具體措施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強調審判獨立。邊區行政領導司法的體制在實踐過程中帶來的問題就是行政對司法活動的各種干預,這在受過系統現代西方法治理念教育的李木庵等人看來是難以接受的。因而,他上任伊始,就開始著手進行保障審判獨立的制度改革。如取消鄉人民仲裁委員會以及群眾公審。邊區政府1942年1月公布的《陜甘寧邊區各鄉市政府組織條例》規定,鄉市政府為工作需要可設立各種專門工作委員會,其中包括“人民仲裁委員會”。人民仲裁委員會是鄉政府的組成部分,由人民群眾自己運用法律模擬法庭的形式解決人民群眾相互之間的糾紛的一種組織形式。它不是第一審機構,而是邊區司法工作深入群眾,貫徹群眾路線,在群眾中建立司法工作基礎的組織形式。群眾公審是邊區在司法實踐中逐漸形成的一種針對特定案件,由司法人員和人民群眾共同進行審判的特有方式。這兩種在邊區鄉土社會中生長出的審判方式因為完全違背了李木庵等人關于審判獨立的認識,在征得邊區政府同意后,被下令撤銷。 第二,規范審判方式及程序。在邊區早期的司法實踐中,審判方式以對話為主,較為隨意,判決書的寫作也很不規范,甚至有無判決書的情況,這樣的情形導致民眾對司法活動非常不重視。另外,邊區為了減少群眾的訴累,免收訴訟費用,在便民的同時,也導致纏訴不斷。如有的群眾認為:“在邊區打官司,不打不罵,又不收訴訟費,贏了占便宜,輸了也不賠本。”[17]為了解決上訴問題,李木庵開始對司法活動進行規范。如對于審判形式,規定刑事法庭要布置得莊嚴鄭重,開庭時要有法警維持法庭秩序;民事案件在開庭時要嚴肅認真,旁聽群眾要遵守秩序。對于民事、刑事判決書的制作,在《陜甘寧邊區刑事訴訟條例草案》及《陜甘寧邊區民事訴訟條例草案》中都進行了詳細具體的規定,同時結合邊區實際,要求“判詞文字力求通俗”。為了解決纏訴的問題,在訴訟條例中對審級、審限、上訴時間等進行了明確規定,不符合要求的,不予受理。同時,還規定了實行敗訴方收費的制度等等。第三,推動司法向專業化方向發展。現代化的司法理念強調司法活動是由專業人員進行的具有高技術含量的一項專業活動。李木庵在任期間也通過各種舉措,嘗試解決這一問題。首先,是對現有司法人員進行培訓。高等法院對司法人員的培訓從1939年7月就已經開始。但具體到培訓的課程,可以看出高院初期的培訓和李木庵代理院長期間培訓的目標是不同的。如:1939年第二期培訓班設置的課程主要有:司法工作、法學概論、刑法、民法、刑事審判、民事審判、公文、書記工作等,培訓教師對學生的要求是逐日寫日記,幫助其疏通文理,改正錯字。而1942年10月提交給邊區政府的《陜甘寧邊區高等法院1942年3月-9月改造報告》中提到的訓練班所開設的課程為:邊區概況、中國問題、邊區法令、訴訟程序、法律常識、審檢實務、司法公文、司法行政等,其學員的選拔以有閱讀書報、草擬報告的文化程度為合格。培訓時間為一年半,功課學完后再實習半年方得畢業。[4]80-88從以上的規定,我們可以看出,李木庵對邊區現有司法干部的專業素養是非常不滿意的,他希望通過系統的培訓和實習提高司法從業人員的專業化程度。其次,將不稱職的工農干部進行調換,將具有一定法律知識來自于國統區的知識分子充實到司法干部隊伍中。培訓的周期太長,顯然不能完全滿足現實的工作需要,李木庵開始將一部分工農干部從審判崗位調離,如將高院推事李育英調去從事保衛工作,同時選調石汶、王懷安、陳質文等充實到司法隊伍中來。
李木庵的這些旨在提高邊區司法活動正規化、專業化的改革舉措,在實踐過程中由于觸動了原有司法工作人員的感情與利益,再加上整風審干運動等各種因素的綜合作用,最終以失敗而告終。這一改革的直接后果就是邊區行政對司法的領導體制進一步強化。1943年3月,邊區政府決定各分區成立分庭,代表高等法院承擔二審職能。隨著分庭的成立,邊區政府要求專員兼任分庭庭長,認為這樣有利于“掌握全部情況,貫徹政府法令,更好的照顧群眾利益,以補法律條文之不足”。[18]這一政策為馬錫五審判方式的出現提供了制度平臺。
四、結語
馬錫五審判方式作為邊區司法制度的典型,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一直為學界所高度關注。如有的學者認為,馬錫五審判方式因其蘊含的核心精神是司法為民、司法公正,而這一精神與當代司法的本質是一致的,所以這一審判方式在當代也有存在與發揮作用的基礎。[19]也有學者指出,馬錫五審判方式作為一種被“發明”的傳統,當時并沒有在實際的司法工作中被廣泛運用,其創新的成分也不多,在當代能否沿用推行,必須認真思索。[20]筆者認為,我們必須歷史地辯證地看待和評估馬錫五審判方式及其代表的邊區司法制度。按照“語境論”的研究方法,任何一種法律制度的產生都是特定歷史時期多種因素綜合作用下的產物,我們不能以今日的“語境”去否定其歷史正當性與合理性,這容易走到歷史虛無主義的道路上去。同時,對于這一制度的現實意義,也必須考量支撐這一制度存在的諸多社會制約條件是否重大到必須改變或舍棄這一制度。具體到馬錫五審判方式這一法制傳統,其所包涵的司法為民、司法便民等理念和精神當然沒有過時,必須繼續發揚光大,使之滲透于現實的司法實踐。與此同時,也要看到在當代中國,由于市場經濟的發展,社會由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的轉變,加上人們生產和生活方式條件的巨大變化等,馬錫五審判方式本身確實已經失去“發揚光大”的時空條件。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在邊遠偏僻的農村地區、經濟欠發達地區,由于司法資源的不足等原因,這一審判方式就沒有發揮作用的必要,只是,這種必要性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來越小直至消失。
注釋:
①主要代表作有:侯欣一:《從司法為民到人民司法:陜甘寧邊區大眾化司法制度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汪世榮等:《新中國司法制度的基石》,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論文有侯欣一《陜甘寧邊區司法制度、理念及技術的形成與確立》,《法學家》2005年第4期;強世功《權力的組織網絡與法律的治理化——馬錫五審判方式與中國法律的新傳統》,《北大法律評論》第3卷第2輯;肖周錄。馬京平《馬錫五審判方式新探》,《法學家》2012年第6期。
②語境論的研究方法由北京大學的蘇力教授提出。詳見:《語境論——一種法律制度研究的進路與方法》,載于《中外法學》,2000年第1期。
③《陜甘寧邊區民事訴訟條例草案》第24條規定,法院得斟酌農時之必須或雙方當事人之同意,酌定中止訴訟之日期,前項中止訴訟期滿后,法庭應續為該案之訴之處理;《陜甘寧邊區判例匯編》之例言部分,強調實施調解政策的理論依據,一言以蔽之曰:為了減少訴訟,利于生產,團結各階級,利于爭取抗日戰爭的勝利。陜甘寧邊區高等法院,卷宗號:15-26。
④所謂一元化領導,包括兩層含義:第一,在同級黨政民各組織的相互關系上,黨的組織領導一切。第二,在中共黨內上下級關系上,要求個人服從組織,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參見李智勇:《陜甘寧邊區政權形態與社會發展(1937-1945)》,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62-70頁。
⑤以1942年以前延安地區各縣司法處的工作人員為例,延安縣政府司法處、顧臨縣政府司法處、延安市特別法庭、延安市地方法庭、延安市地方法院、志丹縣、安塞縣、子長縣、延川縣、延長縣、甘泉縣、富縣司法處共計有司法從業人員31人,除邵清華、王權吾之外,其余人員全部為當地的工農干部出身。
⑥具體包括:提高邊區的法治精神;切實執行邊區的法令;使邊區人民獲得法律的保障;建立適合邊區的司法制度。詳見《陜甘寧邊區高等法院1942年3月-9月工作報告》,1942年10月。陜甘寧邊區高等法院,卷宗號15-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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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司法工作一覽表[Z].陜西省檔案館高等法院,卷宗號15-25.
[17]在陜甘寧邊區第二屆司法工作會議上的發言[Z].陜甘寧邊區高等法院,卷宗號15-70.1945-12.
[18]趙昆坡.中國革命根據地案例選[G].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30-32.
[19]肖周錄,馬京平.馬錫五審判方式新探[J].法學家,2012,(6).
[20]胡永恒.馬錫五審判方式——被“發明”的傳統[J].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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