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 貓
今天不來,明天準來
文◎素貓
生活打底的只是一碗普通的白米飯,魚翅撈飯一千二一盞,嚼起來跟粉絲似的,有滋有味的生活,是用煙火氣來點綴的。

梁樂最近有點煩,失眠,大概容易引起躁郁,記憶混亂,連帶著一貫的好胃口也食不知味了。
不是生理的問題,各項身體指標正常,頂多也就是個人人都有的亞健康,“要不給你開點安眠藥吃幾個療程?”白大褂男醫生頭也不抬冷冰冰的建議。
她想了想,還是算了吧。
又去看中醫,早晚捏著鼻子咕咚咕咚喝一碗黑漆漆的安神藥,每天臨睡前用50攝氏度的溫水加了草藥泡得全身燥熱,喝完牛奶再在夜風里奔跑十公里。
好像更清醒。
有段時間了,一爬上床大腦里所有的機能全體復蘇,墻上的時鐘在走,滴答滴……滴,一格走過去,她等著下一格,偶爾她的神思也陷入一種昏眩中,再睜開眼,看看時間,才走了幾分鐘。
失眠了才知道夜原來從來不是靜謐的。被子上的圈成一團的貓的鼻鼾聲,樓下有女人尖叫、哭泣,有男人暴跳如雷,隔壁七十歲的鰥夫每天三點起床聽黃梅戲,救護車從遠及近的慘叫,撕破了黎明前最后的一絲黑暗。
好像夜里藏著另一個世界,鏡花緣里的世界。
光亮從緊閉的窗簾縫隙中透進來,她看著那點光,像一條圖謀不軌的小蛇,一點點的吞噬著她埋沒其中的黑暗,就這樣把嶄新的一天送到她的面前。
失眠這是病,得治。精神頭兒絲毫不減,身體卻倦怠至極。
要命的是梁樂完全不知道如何下手對付這個莫名其妙染上身的頑疾。
“我覺得吧,你這要不就是更年期提前,要不就是青春期延后,要不就是缺個暖床的男人,典型的陰陽失調……”職業主婦閨蜜九九歪著脖子夾著電話和她沒咸淡的胡扯,“要不要生日那天我給你打包個猛男啊。”,她也笑了,“沒點正經,滾。”
對方卻話題一轉,“我說梁樂啊,你是打算為了何榆苦守寒窯十八年?”不等她回答,一聲炸雷般怒吼從電話那頭傳過來,炸得梁樂耳朵一麻,“陳小菲你站住,你再給老娘跑一下試試看?”
驚得梁樂捏著電話的手一抖。她吃驚的不是那聲怒吼,而是九九輕描淡寫一個問句,你還在等何榆?
梁樂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不然怎么何榆還會斜靠在她身邊,一明一暗地抽著煙。
煙霧里好像還夾著一股她最喜歡的沉香味。這是何榆最愛的一種方式,駱駝煙里插進去一根被刨得細細的沉香木,點燃,一口吸到肺里,又吐出來,緊跟著鼻腔再來一遍。她就靠在一邊,感受二手煙里那股異香在空氣中彌漫。
她一直想不明白,被海水藏了千年的木頭怎么就會搖身一變,如此香?香得讓她的身體止不住地沉下去,沉下去,像置身寂靜的海底,又或者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之中,仰頭望過去,見縫插針的光就從那龐大的樹頂上穿過來。
這是多久沒有過的放松?
一瞬間她還能感覺到另一個自己的喜悅,做夢至少表示她在入睡。然后手機就響了,她滿世界找,明明那鈴聲就在屋子里,就在她和他之間,她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見,手機還在響。
一急,睜眼就醒了。
手機還在響,她順手接起來。“梁樂?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九九,著急得要命的聲音“梁樂你他媽到底在哪啊?打你幾個電話都不接,嚇死我了。”她被罵得微微一怔,繼續打量著周遭的環境,表情有點疑惑。
我在哪?片刻的恍惚,不知身在何處,一邊的老周正踮著腳看著機場的航班信息,一票老男人像是斗敗的公雞,懶洋洋地散落在她對面的一排候機椅上。
哦,想起來了,這是印尼萬隆機場。原定早上飛馬來西亞的航班,無緣無故晚點了,一大群人都在懶洋洋等起飛,個把小時了。
她有點狐疑,九九你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航班晚點你有什么好怕的?
九九的焦慮好歹平靜了點,“早上馬來飛北京的一架飛機丟了。你他媽的趕快給老娘滾回來。”
看看手機,也嚇一跳,十二個未接,一半是九九打的,幾個公司的號碼,兩個不知名號碼。再看微信,滿世界鋪天蓋地的消息。
她不敢置信,什么年代了,那么大一架飛機也會丟?
偏偏千真萬確。
她懶得一一回復短息報平安,索性編好了一條群發:別擔心,我還活著。
活著,已經是最大的慰藉,最好的安慰。
可是她的活著,除了九九,還能安慰誰?
機場里的一些被耽誤的人群開始騷動,一群人涌到問訊處,不一會,又潮水一樣涌到閘口,很快這股沒頭蒼蠅一樣的潮水越來越洶涌。
對面幾個老男人也開始站起身四處觀望。
毫無疑問,消息已經傳開了。
老周急匆匆地跑過來,她說我知道了。
兩人不約而同看一眼那票神情嚴肅的老男人。
公司安排的VIP東南亞七國行。老周是領隊,她是總負責。一群老男人不容有失,個個都是公司的重要客戶。
公司的指示電話很快打過來:取消接下來的行程,一切以安全和穩定客戶情緒為重。
她暗暗松口氣。現場火速訂了最近一個班次的返程機票。
客戶們也都毫無異議。一片亂哄哄中,他們好歹上了飛機。空乘做完完全演示后,提議大家一起為那架消失的航班祈禱。返程的飛機上一片靜默,最后一抹陽光從擋光板外的云層里消失,黑暗悄無聲息地攏過來。
她看著窗外,心里有種怪異的感覺。
這架飛機,會不會也如那架莫名其妙從各種高科技的監控下消失的飛機一樣,在穿透黑暗之后,飛向一個她全然未知的世界?
生死未卜,有時候比直面死亡更可怕。
關于這一點,她比誰都明白。
她鐘愛的那股子沉香味,早八百年前就已經失聯了。
下了飛機梁樂才發現手機上多了一條短信,“嗯,安心了。”署名是章偉。
想起章偉就微微一笑,非典型小男人。是野外露營時認識的小領隊,陽光卻不失大方。素昧平生,在她竭盡全力的掙扎于沒有石階的土路時,伸出一只手,那真是一只梁樂牽過最溫暖干凈的手,雖然手心濡著一層薄薄的汗意。這汗意讓她感受了一種久違的真實,一種年輕,一種源自生命內里的熱情。
一度她覺得他們不是一路人,他是四川人,高調吃辣,高調喝酒,帶著她穿街繞巷找蒼蠅館子。蒼蠅真的多得讓她驚訝,衛生差成這樣的館子也沒人來查?但是周遭人人都吃得面紅耳赤,酣暢淋漓。
從不掩飾對她的好感,她笑話他,我有什么好?章偉狡黠地一笑,我戀母行不行?
但是也從不逾越。克制得讓梁樂有一次約會途中,去洗手間補妝的時候忍不住端詳鏡子里的自己,肌膚尚且有彈力,只是少了點兒色彩,年輕桃紅般的好膚色。
使勁拍拍自己的臉,拍出一點兒紅潤,一時吃不透,這人是真守規矩,還是自己已經沒有了吸引力?
再坐下的時候,刻意擺弄了點兒風情,章偉漫不經心的坐姿立刻正經起來,居然帶了點拘謹的樣子。
九九曾經問過尚且年輕的梁樂一個問題。為什么年輕的女人都愛老男人?而老女人都會愛年輕的男人?
梁樂把手里的煙摁熄在煙灰缸里,笑得有點兒輕浮,“你說的對,等我老了,就養幾個小男生陪我玩,先面個試,長得不好看一律不要。”
二十剛出頭的梁樂能想到的老的定義,大概也就是她現在這個年紀吧。怎么會那么快?
過了一會電話又提示有短信,還是章偉發來的,她看了一眼,又順手放進手提包里。
好像還能看見自己正和何榆糾纏撕扯著的一幕,何榆的老是真實的,四十三的老男人,二十歲的梁樂。
那是愛呢?是愛呢?還是愛呢?她很肯定自己在愛,雖然有人撇嘴說狗屁愛,都是對錢的愛!
現在很多人開始燒沉香木了,一瓶青霉素粉末瓶大小裝著的沉香木,一百塊一瓶,隨便燒一燒,都是好幾千的。跟燒錢一樣。
梁樂還記得第一次親眼見那玩意,是在越南一家小店,一米來長的半片朽木一樣的爛木頭,寶貝一樣鎖在特制的玻璃柜里,一打開柜子,異香撲鼻,是小店的鎮店之寶。就這何榆還嫌棄,水沉香,沒勁。幾經波折,后來在一個漁家里找到一片烏黑發亮的沉香木,梁樂從沒見過一貫穩重的何榆如此興奮,小男生一樣掏出錢包丟給漁戶的男主人,“多少錢?自己拿!”
對方愣了一下,從那個皮夾里,小心翼翼地捻出了十張百元大鈔。看了看何榆的表情,又夾出來兩張。
何榆渾不為意。倒是她,起了小性子,一把搶過錢包。
后來呢?有時候梁樂想起這些事還會有點兒愣。她愛過他么?還是真的只愛他與眾不同的被錢勾勒出來的生活細節?所有的回憶場景都像被攏了一層霧,但是據說味道、氣味這些玩意會植根在記憶里。
梁樂現在花自己的錢也燒得起沉香木,突然想起來,衣柜里還放了一塊當炭包,索性拿出來治失眠吧。
翻出來沉香木,拿刀犁了一把木頭屑,毫不吝嗇地丟在瓷盤里火一燒,煙霧騰起來,舊味重聞,一切潛藏的細節都能栩栩如生。
想起來又如何?后來何榆就像那架憑空消失的飛機,從她的生活里秒退。
秒退唄。她梁樂少了個男人還活不下去?照樣活得風生水起,有滋有味。
有一次出差在法國戴高樂機場候機,信手翻一本《等待戈多》,她依稀記得好像是愛爾蘭塞繆爾·貝克特的荒誕劇吧:在黃昏小路旁的枯樹下,戈戈和狄狄等待著戈多,語無倫次、百無聊賴。天快黑時,一個小孩告訴他們戈多今天不來,明天準來;次日黃昏,兩人依然在等待,天黑時,那孩子又捎來口信,說戈多今天不來,明天準來……
今天不來,明天準來。
何榆失聯的第五年,她在一群完全陌生的高鼻子藍眼珠的外國人面前嚶嚶的哭得像個小姑娘,一個高個子法國男人走過去,又折返,一臉關切地問她,“Are you ok?”
燒了小半片沉香木終于起到了點兒作用,梁樂睡得格外香甜。一覺醒來,天是藍的,白云朵朵走在一格格的落地窗上。陽光金子一樣毫不吝嗇的灑了她一身。
換了以前,她絲毫不覺得這些都是金貴的。可是她現在覺得,人活著本身這件事就是金貴的。
決定自己給自己放一天假。
偏偏這時候手機響了一聲,是個陌生號碼,她不假思索地摁掉,不想為陌生的人破壞這個片刻。
隔一會短信響了,只有四個字:別來無恙?
她不由自主一哆嗦,今天不來,明天準來。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短信的影響,梁樂在赴約的途中腦子里蹦出來的詞匯都是一個個的成語:單刀赴會、單槍匹馬,單刀直入……
路口的紅燈剛剛跳過,梁樂還在絞盡腦汁的搜刮著自己的成語庫,尾隨的一輛牧馬人盛氣凌人的猛按喇叭,梁樂這才突然驚覺,猛踩了一腳油門,單什么單?老娘這些年沒了你何榆就只能形單影只了?
牧馬人急不可耐地沖過她身邊,她看見司機比了個不文明的手勢。
“滾蛋吧你”梁樂朝著車窗也不甘示弱回了一句,腦子里成串的成語突然都支離破碎的瓦解了。
見了面也不過如此,老男人的好處就是老到一個程度,就不顯老了,他的樣子看上去還是停留在八年前。可她呢?
你好,你好。……一壺銀針最后都泡淡了。
“MH370失蹤了。”
“嗯。”
“你覺不覺得人是很脆弱的生物?”
“嗯。”
是的,她在心中補充著,人的脆弱是,你以為你能掌握你生命的一切,包括死亡,其實都是狗屁。
有種說法是,失戀后的遺產就是,你會不知不覺成為對方的復制品。復制他的習慣,他的愛好,他的口味。
好像是真的,梁樂活得越來越像個老人。喝茶園里的私貨,抽鴉片一樣會上癮的沉香煙,心像口古井,波瀾不驚。
從茶社出來,她微微站了下,六月的太陽已經有些刺眼了,她掏出一付墨鏡戴上,給章偉撥電話,“晚上找個地吃飯……嗯,辣點兒的,越辣越好。”
一小時后,章偉得令而來,提了滿滿一兜子的菜,她有點驚訝,“你干什么?”
章偉撇撇嘴,給她看了眼手里的菜,“還能干嘛,讓你見識下四川男人聞名全國的絕技唄,”說著自顧自進了門,觀察了一下地形,很快找到了廚房所在。
“嘖,看不出來你佐料挺全的啊。”她靠在廚房門口看著他翻箱倒柜找材料,沒好氣哼一聲,“是,我神仙,餐風飲露唄。”
章偉熟稔地洗菜、切菜,刀把菜板剁得咚咚響,看見她驚訝的表情,一臉得意,“這都是祖傳的絕技,你可別偷師。”不由分說推她出廚房,關了門,“女人離廚房遠點兒,大火大油的,就不是你們呆的地方,去外面自己玩會兒。”
像是他自己的家,隔著門也能聽見烈火中,辣子爆鍋的動靜。
梁冬呆呆地站在門外,嗆鼻的辣椒味從門縫里透出來。
一碗熱辣辣的水煮肉片讓梁樂吃出一鼻尖的汗,難得胃口大好,章偉抽了一張紙巾遞過來,“擦一下”停一會兒,補了一句“上次那條短信你收到沒?”
收到了。一個月前,機場里收到的章偉的第二條短信,“我不想總是用普通朋友的身份關心你的生死。我一聽說飛機不見了,腦子都蒙了,最后卻只能回句短信,嗯,安心了。”
“那你怎么想?”章偉故作輕松給她布菜。
她把見了底的碗遞過去,“明天我想吃樟茶鴨。你會不會做?”
他跳了起來,“一只破鴨算什么!回頭把你吃成個胖子就沒人和我搶了!”
她酒足飯飽,飽了自然就涌起一股子困意。生活打底的只是一碗普通的白米飯,魚翅撈飯一千二一盞,嚼起來跟粉絲似的,有滋有味的生活,是用煙火氣來點綴的。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