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童馨兒
最后的名字叫南方
文◎童馨兒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南方。不知道他的手掌是否冰涼。我這么瘦,他是不是真的會喜歡。
他說他來自南方,所以就叫南方。我被他逗樂了。我一直以為,這城市,就是南方。而他說,他的南方,非常遙遠。三月的田野里有怒放的油菜花,七月的星空下有飛翔的螢火蟲。
我覺得他有點兒憂傷,有點兒寂寞,和我一樣。
很深的夜里,我們很自然地就聊上幾句。我的網友很少,他是聊得最多的那一個。
隔著網絡,我想象他身體單薄、表情淡漠、眼神里有點兒憂郁。他的老板是個肥胖女人,昂貴的時裝把一身肥肉勒起褶子。可他不能得罪她。他的薪水除了養活他自己,還包括遠方的父母和妹妹。于是他陪她吃飯、出差,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陪她醉、看她流淚。
他說:“她那么有錢,還那么不快樂。”
我對他說:“這城市就是這樣。沒有錢的人為沒錢傷神;有錢的人就為只有錢傷神。”
他猶豫一下,對我說:“這兩種都不是我。”
“也不是我。”
我們在電腦屏幕上莞爾一笑。我們都沒錢。但我們為之傷神的,于他是女人;于我,是男人。
他說他愛的女人,其實就距他咫尺。頭發濃密且長,臉色有點兒蒼白,眼睛很大。他看到過她只穿男式襯衣,下面赤著的小腿光潔迷人。
我有些悵惘。也許男人都這樣。喜歡她的時候,總覺得她美。就好比,江翔他最愛我的時候,連親吻都那么小心翼翼,睡著的時候一定緊握著我的手。他最愛說的一句話是:“寶貝你真美。”
南方問我:“你可愛他?”
我想了一會兒才回答他,“我愛他。我愛他已經成了習慣。從21歲遇見他,至今日,我27歲,我只有這么一個男人。”
南方沉默半晌,才說:“你這個傻姑娘。”
我關掉電腦,淚才流下來。
江翔總是說,“再給我一點兒時間”。多年前他一文不名,靠身家雄厚的老婆起家。他不愛她,但他對她心懷感激。他說,他能給她的,也不過這一個冠冕堂皇的身份。
從前我天真地認定這男人,長情且感恩。縱然愛得卑微,也甘愿。
然而時日流逝,我想要的,卻仍然是一份專一的感情,一場可以暴露于陽光下的愛情。
許是我太過咄咄逼人,又或許那最美好的時候已經過去,江翔漸漸在忙,我需要他的許多時候,他總也抽不出空來。而從前我不需要他的時候他卻總在我身邊晃悠。我忍不住自嘲了。覺得這生活,想到底,竟然如此無趣。
那些日子,還丟了許多內衣。莫名其妙的,想穿的那一件,再也找不著。那些漂亮的昂貴的內衣都是江翔買的。它們的丟失,讓我有不好的預感,我的心情壞透了。
一日突然狂風暴雨,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內衣飄到樓下鄰居陽臺。躊躇好久,才下樓去敲門。
男主人來開門,手里便緊攥著那抹粉紫,兀自抵在鼻間,神色迷醉。
門打開,兩人都怔住了。
我幾乎跌撞著往樓上跑。
跟南方提起這件事,他說:“你是否很憎惡他?”
我想了一下才說:“不,我愿意謝謝他。謝謝他肯迷戀我。”
南方忽然笑了,他說:“呵,可愛的姑娘,我愛你。”
我盯著這行字看了好久。
然后,無聲地笑了。心思有點兒恍惚,那個偷藏我內衣的男人,一瞥眼間,我看到他緊抿的嘴角,還有清澈而驚慌的眼神。
我們常常在小區里遇到,他喜歡穿白襯衣,總是牛仔褲,怎么看也不像有如此嗜好的怪男人啊。
警察來的時候我在熟睡。等驟然聽到門鈴響去開門的時候,門外兩個警官的臉色已經有點兒難看。他們質問我:“為什么這么久不開門?!”
我猶豫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昨晚喝多了一點兒。”
他們盯著我,又問:“為什么喝這么多,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有點兒訝異,點點頭。
他們倆對視一眼,表情緩和下來。
我把他們讓到廳里坐。他們開始問我,和江翔是什么關系,什么時候認識,認識多久。最近是不是和江翔鬧得很不愉快。
我問:“發生了什么事?”
年輕的那個警察問我:“昨晚七點二十分,你是否和一名名叫周海雅的女子在竹籬笆餐廳發生爭執?”
我有點兒不自在。說“是”。
忍不住,再問:“到底發生什么事?”
年長的警察說,她于凌晨一點被發現在家中中毒身亡。
我大吃一驚,不由得捂住胸口。半晌,才喃喃發問:“她死了!跟我有什么關系?”
年輕警官輕笑,“你們之間關系復雜,照例得詢問一番。雖然初步判定她是自殺身亡,但仍有他殺嫌疑。”
我抬起頭,“我不至于殺人。我膽小。”
不記得怎么把兩位警官送出門。我呆坐在沙發上吸煙。手指一直顫抖,半天點不著火。
昨晚。
昨天我給江翔打電話,他說忙。再打,便無法接通。發短信,也不回。
我真正有事找他。
傍晚我直接驅車到他公司,眼看著他從容出門,去接了他老婆,兩個人一同邁進竹籬笆。言笑晏晏,哪里像情不投意不合?
心中濁氣上涌,徑直走上前去,把手中的孕檢單子往桌上一扔,冷笑道:“好一對情深伉儷。”
江翔臉色鐵青,低喝:“你來這里干什么?!”我又是氣惱又是心酸。醫院里那個醫生疑惑的表情又浮現在我眼前,她對我說:“你的身體不適宜做流產手術,幾歲了?跟丈夫商量一下吧,克服一下困難,把孩子留下吧。”
我翹起嘴角笑,“有些困難,要怎么克服的好?”
而此刻江翔竟然還板著臉問我,來這里干什么?!
我盯著他,從牙縫里蹦出話來,“跟我走,不然大家都沒法過。”
江翔的老婆拿起杯子潑我,尖叫,“你這狐貍精!”她沖上來揪我頭發,用力打我臂膀。
我受了疼,不示弱地伸手扇她耳光。這女人,從前我也曾同情過她,但日漸恨她。恨她是江翔的妻,恨她的存在。
餐廳里的所有目光全都聚集過來。
江翔匆匆上來攬我,拖著我走。我兀自還在伸腳亂踢。
我一慣在他面前溫順討巧,突然兇狠起來,他也不由得生出幾分寒噤。
他照常安撫我,把我摟在懷里,說今天真的很忙。說今天是她的生日。說他真的不愛她。說一定不會辜負我。
我自行倒酒喝。邊喝邊躺在他懷里流淚。
他說:“乖。等我。”
他親我額頭,然后走出門去。
這里收拾妥當,自然要趕去收拾另一攤。我不是不知道。不過胸中惡氣出了大半,突然身心俱疲,無法再計較。
打開電腦,南方不在。習慣了,高興也找他,不高興也找他。
隨手翻開我們的聊天記錄。突然覺得,其實他,對我更好。
比如他說,“別太愛一個男人。”又說,“別太傷心。”再說,“有什么事找我。我總在這里。”
我噼噼啪啪地打字,所有的委屈訴盡。淚水滴到鍵盤里。我關掉電腦,接著倒酒,直至醉倒。
江翔再來找我,已是半個月后。這些日子,他想必也累了。進門便倒在沙發上沉睡。
我跟南方聊天。
他說:“心情好些了嗎?”
我說:“呵。還行。”
他說:“我可能要走了。”
我吃了一驚,“你要去哪?”
他說:“只有你讓我留戀。”
他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我強笑,“網絡是個好東西,你走到哪兒,都可以像現在一樣,和我聊天。聽我牢騷。”
他發過來一個笑臉。
江翔醒了,叫我,“寶琳寶琳。”
南方說:“去吧。走的時候會跟你說再見。”
我匆匆關掉電腦。
江翔神情黯然,把我的手貼在頰邊,“寶琳,原來海雅外頭早就有人。可笑的是我竟然一直被蒙在鼓里。竟由警察告知。我還一直對她心存愧疚。”
我松口氣,輕聲說:“那么,我倆并非罪魁禍首。”
江翔說:“那個男人嫌疑最大。那晚他倆見過面。有人看到他從我家中出來。”
我說:“真的是他?他為什么要殺她?”
江翔把頭埋在我懷里,“我不知道,那些是警察的事。”他喃喃地,“寶琳,過些日子我們就結婚。我愛你,寶琳。我們會有個幸福的家。我會疼愛你和我們的孩子。”
我低頭吻他。我們糾纏在一起。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南方。不知道他的手掌是否冰涼。我這么瘦,他是不是真的會喜歡。
睡到半夜,突然樓下嘈雜,我驚醒過來,倒杯水踱到陽臺上,這才發現許多人家亮了燈,人影綽綽。我低頭往下看,深沉夜色中,有人低垂著頭,被警察押出樓道。
兩天后便聽說,我樓下的男子,原來竟是周海雅的情人。半年前他到她公司求職,兩個月前開始,她給他錢,他給她身體的慰藉。出事當晚,他們在她家里幽會,他已經一連幾日問她要錢,因為數額偏大,她始終不肯應允,那一晚,她照常不肯,他動了怒,起了殺機。那致命的毒藥,他一早準備在懷里。
聽說,那男子在警局,神情坦然,說:“不,并不后悔。”
許多人搖頭,說他傻。我也覺得。
我和江翔的婚禮定在金秋十月。
我辭了職,又忙著搬家。整天都在家里整理東西,許久沒有上網。有時候會想起南方,不知道他走了沒有。等有時間上了網,一定要問問他在哪兒。我們曾經一起打發掉多少個寂寞的夜,我不愿意失去他。
周末的清晨,江翔還在熟睡,我剛刷了牙,有人敲我的門,送快件的。
我有點兒疑惑,誰會給我寄包裹?
打開包裝,粉的紫的黑的,帶蕾絲或棉布的內衣,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我怔怔地。腦子里閃過那一個傍晚,我頭發崩亂,眼角紅腫,偎在江翔的臂彎里走出竹籬笆,他就站在門外,初初落下的暮色里,他微蹙著眉的樣子,很可愛很可愛。
打開電腦,看到南方給我的留言:“再見了,寶琳。我愛你。真的。”
我的淚水嘩嘩地便淌了下來。
我對江翔說過,我并非罪魁禍首。可其實只有我自知,我才是罪魁禍首。
我一早就知道,他就是南方。我對他傾訴我的煩惱,我的傷心,我愛得那么苦那么難。
他接近周海雅,只不過就為了最后的那一場謀殺。這是他送我的,他僅能送我的唯一的禮物。
江翔惺忪著雙眼走出來,“誰呀?”
我撲到他懷里,驚恐地說:“那個變態,把內衣全給我寄回來了。”
江翔怒氣勃然,“這個神經病。”
他驅車帶著我到江邊,把包裹狠狠地扔到了江里。他拍拍手,回頭看著我笑,“好了,沒事了。”
我的手指在眼角按了按。
江邊風太大,吹得我流下了眼淚。
編輯/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