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張藝芳 溫州報道
書院之地,母子同道
本刊記者_張藝芳 溫州報道

玉蘭,又名望春。三月,從溫州泰順縣城趕往竹里鄉的文禮書院,玉蘭花開了一路。玉蘭的花樹不高,抬眼便在視野之內,花枝簡潔,花型似蓮,這里淺紫紅色的居多,背后是白云藍天。
來接的人,其中有一位是凈小芳,年四十余,穿一件黑色裙衫,裙及腳踝,古樸樣式。她說起話來聲音沙啞,因最近在文禮書院的師范班學習,又兼任書院的義工,協助書院辦活動及參訪接待。稍顯疲憊,卻面露喜色。
這面色與兩年前她在北京讀經教育推廣中心時不同。
那時,讀經中心培訓基地位于北京海淀區,她負責接送王財貴先生往返,需早起,疲于奔波。2015年春,文禮書院搬至到溫州泰順竹里鄉,宿舍與教室相隔不及百米,少去了奔波之苦。
玉蘭性喜濕,但怕澇,又不耐旱,需在通透性強的土壤中生長。泰順的水土潤草木,亦養人。凈小芳每日在朋友圈里分享著這里的山色與草木、閱讀與交游,引來不少艷羨。
竹里鄉的得名,概因當地盛產竹子。泰順之秀麗,讓凈小芳聯想起自己的童年。她在陜西關中平原長大,那時,關中平原儼然塞上江南,處處竹溪相映,魚蝦肥美。家鄉南望秦嶺巍巍,北臨渭水泱泱。1996年左右,河流干涸。美景也被收了回去。
2016年開學不久,凈小芳的女兒侯信佑完成30萬字經典背誦,正式成為文禮書院的學員。女兒習經典,每日精進,熱情高,凈小芳看來驚喜,自己每日誦讀四書五經,也常有所得,不覺間,已與6年前的自己判若兩人。
6年前的2009年,母親病重,她自己也因傷心多怨臥病在床,于是跟公司請了一個2年的長假,帶女兒回到陜西老家眉縣,將女兒送入眉縣實驗小學。縣城的小學備受家長擁戴,一個班里多達80名學生。一天,從與女兒同班的表妹的女兒那里得知,女兒被班里同學潑了一身水,需要她趕快拿干凈的衣服過去。
老、中、青三代的瑣事,交困于心。那段時間,她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極度哀怨,舌苔近黑色。凈小芳先前在一家2000人的國企做行政和管理培訓工作,直做到管理部副部長位置,但狀態散漫,說得最多的話就是“沒意思”。公司處于流動狀態,一家三口也四處輾轉,在西安待過幾年,2006年,又搬到重慶,有時托姐姐照顧女兒,她笑言與女兒相處的常態是“一言九頂”:你說一句,她頂九句。
2010年,母親去世一段時間之后,凈小芳才稍微從哀怨中緩過來。她曾一度向外,為尋找精神出口繞了一大圈:凈空法師推廣《弟子規》和佛經,她用《弟子規》中的條款去教導女兒;用離開單位時卡里僅有的3萬元印發《弟子規》,祈求順遂;去陜西舉辦的孝親活動做義工,主辦方以一疊錄像作為酬謝。
看了很多遍,第7次將其中一張格格不入的碟片放入播放器時,方從制作粗陋的視頻中看出名堂:王財貴先生開頭就講,教育是一件極其簡單的事。“我因子女的教育焦頭爛額。看了演講,我也看到文化和心靈的重要性,當時覺得,我要讀先生講的書,便買來《老子》《論語》《孟子》。”
她讀《老子》,讀到“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有所體悟:外人看來我們家很和諧,我可以主導一些事情的方向,我自己感覺強呀,我內心是非常堅強的,幸而丈夫隨和,像一個包裹,可以包容很多事。自己缺乏圓潤,所以一直是否卦。因此,之前完全陷入哀怨的生命狀態。
讀到此處,她漸漸生出一種念頭,“我一定要讓自己的女兒讀,不要讓她到了我這個年齡,對自己的人生依然是迷茫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一片混亂。”于是,她又跟女兒看了多遍“一場演講,百年震撼”的視頻,并勸說女兒求學于私塾。
2011年5月4日,女兒進入關中銘謙學堂。
在侯信佑的自傳里,“母親性情嚴厲堅強”。
去學堂之后,父母2個月才能看一次孩子。第一年,每次見到父母,侯信佑都會哭,母親堅持把她留在那里。在學堂的2年半時間,侯信佑與先前同學的通信堆成一摞,凈小芳提及此事時,用雙手比劃了一下,一尺多高。
2012年,王財貴先生在陜西寶雞演講,由凈小芳所在的公司主辦,演講之后,他們又帶先生參觀岐山周公廟和眉縣的張載祠。相處中,凈小芳愈發覺得與先生“有所相契”。6月,她應邀去北京參加全國第一屆讀經教育宣導員培訓;7月,又應邀擔任“啟發原創心靈相約論語一百”夏令營的營長助理;8月,她辭去先前的工作,正式成為北京季謙教育咨詢中心的員工。
2013年10月,經王財貴先生同意,侯信佑進入書院做伴讀。那一年,侯信佑15歲,孔子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學”。然而,剛進書院,侯信佑感到極度不適應:我當時很自卑,大家讀的時間長,積累也多。第三年的時候,我沒有好好進行我的功課。每天都坐到教室的角落,提不起興趣,把自己搞得很痛苦。
但母親執意讓她待在書院,“只要孔子能教你的,我絕不讓曾子來教你。”
“她很愛我嘛,想讓我接觸到最好的。”侯信佑自我寬慰。
侯信佑與母親,皆稱王財貴“先生”。在文禮書院,僅有這一位先生,平時上下課和吃飯前,學子皆向這一位先生行禮。一個世紀以前,有復性書院的前車之鑒,書院建立,有先生講學,但無聽講的學生。現在文禮書院有27名學生,沿習舊式書院的傳統,先生常設講座。
侯信佑印象極深的是,先生講《顏回的生命境界》,“《論語》中,獨顏淵好學,善學,恪守仁德。我們常說孔子是模范老師,那么,顏淵是模范學生,假如你想當學生,就要以顏淵為榜樣。”
“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她與母親看完之后,不約而同說出這句話,從此篤定留在書院。
母子同心,隨著女兒調整好讀書的狀態,凈小芳也從以往嚴肅的神色中掙脫出來。
2015年初,文禮書院師生遷往溫州泰順,侯信佑自幼體弱,便與母親留在北京休養,母女朝夕相處了四個月。有段時間,母親生病,醫生說治不了她的病。侯信佑突然發現自己不是一個孝順的孩子,“從小到大都和母親對著來,總埋怨她對我太過嚴格,她的期待我總覺得無所謂。”好友林子歆曾告誡,“如果你一直與你母親關系僵硬,有一天你會后悔的。”此后,侯信佑試著去親近母親:其實母親很溫柔,她有似孔孟母親般的智慧。
2015年的冬令營,有人問凈小芳,“你女兒現在讀經四年效果怎么樣?”她回,“讀書很自覺,練拳很自主,打掃廁所很干凈。”又有人問,“你女兒以后可以做什么?”“至少可以打掃廁所。”
將孩子送入文禮書院的家庭,多是母親在支持。在將學歷視為車票或敲門磚的時代,將孩子送入私塾的母親曾一度被親朋好友視為瘋子。而凈小芳認為,“很多父母短視,將孩子的未來局限在自己狹小的格局內。”先生對于文禮書院的學生寄予厚望:將來,從他們中將產生這個時代的政治家、思想家、藝術家,以及各行各業的人才。
為什么要長期讀經,還要老實大量?先生在《百問千答》中已經說過,“《易經》乾卦,先說潛龍勿用,后來才說見龍在田,或躍在淵,乃至于飛龍在天,沒有長期潛龍勿用的修練,將來想飛龍在天,恐怕飛不起來,勉強飛起來,也飛不高。”

“書院的教學,身體健康是首要的,其次是品德好,再其次才是學問好。”2015年秋季開學,王財貴先生對新生家長這樣講。
課間,學生練易筋經或者瑜伽,每月有一天的遠足活動。一日去爬山,他們手持鐮刀,割下野草,辟出一條路來,登上山頂。快下山時,侯信佑喝下一口山泉水,刺激到心臟,隨之全身僵硬發麻。蔡孟曹略懂醫術,已下山,又匆匆爬上來,背她下山。他說,“上山開路已經很累,但此時有份責任。”事后,侯信佑感慨:我們讀書人不就是要擔起這責任,治時代之病痛,救天下于垂弦嗎?
文章開始時,與凈小芳一同來接的另一人,便是文禮書院的蔡孟曹老師,他先前在深圳梧桐山辦學堂,后將學堂交由兄弟打理,攜家人來到先生身邊,成為先生的“提包人”。在文禮書院選址的事情上,蔡孟曹生出很強的擔當意識,為先生分憂不少。
他生性幽默,接待書院的訪客期間,常笑聲不斷。路上,他特意折了一枝玉蘭花,帶回來放入了先生桌上的花瓶中。
入駐泰順之后,脫離嘈雜,晨起午讀皆能聽見鳥啼雞鳴。飯后,侯信佑常與師友幾人在庭前散步,求學問道。“先生一直教導我們身心要坦蕩光明,清爽大方,成為一個心智成熟的人。先生言辭為經,舉足為法,所散發出的光明無時無刻不籠罩著我們。”
侯信佑成長快速,2015年10月前后,完成包本錄像后,她一直慶幸有朋友林子歆的鼓勵。“‘蓬生麻中,不扶而直。’一直以來,仰賴師友的夾持。”
先生常言,“等一等,磨一磨”,此刻,母親凈小芳才悟得其中的真意。經由研習經典,進德修業,母女二人有了共同的道,默契增多。近日,凈小芳嘴里常念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目前,進入文禮書院的學生尚在解經階段,每天完成預習、復習后,便是大量的解經時間。文禮書院的課堂,皆自學,每人有自己的進度。常有學生坐在樓道,或立于走廊讀書。讀書聲中,班長拿起銅鈴鐺晃十幾下,便是下課。
課間,弦歌不斷。走廊間的幾架古琴旁熱鬧起來,也有立在旁邊手持簫管的學生。偶爾,四周院落中的雞和鴨也會應和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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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生命教育的缺失
走到今日,凈小芳說自己逃離了人生的“霧霾”。2016年2月底至3月初,華東師大政治系教師江緒林自殺,史學天才林嘉文隕落,社會嘩然。學問本身,皆沒有引領他們的生命走向光明盛大。
牟宗三先生曾在《關于生命的學問》一文中提及:“對于生命學問的忽視,造成生命領域的荒涼和暗淡,甚至達到漆黑一團之境了。所以知識分子的智慧、德性與器識,真是無從說起了。王船山說,‘害莫大于浮淺。’誠于今日驗之矣。《易· 系》曰:‘極深研幾。’又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極深研幾是生命學問透徹以后的事。我們不能‘通天下之志’,所以也不能‘成天下之務’。”
承繼了牟先生的思想,《百問千答》一書中,王財貴先生將人類的學問大分為“生命的學問”與“知識的學問”兩方面。他認為,“生命的學問就是和平中正的情操、悲天憫人的情懷、高遠的理想、清明的智慧等等,這種生命的人文的學問,是一種為人基礎的學問。”在當今以知識學習為主的教育中,皆少了立志、養德的環節。
“至于天才,可以采取中國古人的方式。你是天才,我要把你培養成全才,保持人的性靈像天地一樣開闊。天地創生萬物,并沒有特別的偏向,老子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最完整的人就是各方面一起發展,不得已才略有偏向。雖然略有偏向,也要勉勵自己能夠尊重異己涵容天下,像這樣,你的心靈與你自己是和諧的,與人是和諧的,乃至于歷史天下國家宇宙都是和諧的。一個天才的心靈是破裂的,只發展一個方面,其他方面對他可有可無,這種心靈是孤單的。”

被一片中國的古樂聲環抱時,學生范家鳴有時會拉起小提琴,調節長時間讀經的單調。在讀經圈,范家鳴的母親因發表教育日志為人知曉。王財貴先生曾批閱其中一篇文章“其心則情真意切,其事則可喜可悅。”多數人并不知其母真名,皆以她的網名“明明媽”稱呼。
在明明媽眼里,“兒子在上小學之前,是個充滿靈氣的孩子。但到了小學,因為刻意追求學習成績,讓學習變成了不能承受之重。作為一個中等生,在班里難以得到老師的贊揚,相反在紀律和行為習慣上又常常遭到指責。孩子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晶亮。取而代之的是日益增長的暴戾、怯懦和不知所措。 ”六年級下學期時,明明媽接觸到讀經,就近將他送入沈陽市的齊謙學堂。半年后,他升入初中。
2013年10月,在母親的支持下,范家鳴進入廣州明德堂,繼續全日制讀經。他7歲學習小提琴,10歲才開始漸漸熱愛音樂, 13歲主動提出學鋼琴,為的是磨練耳朵以克服拉琴走調。學琴不是基于天賦異稟,也不是為了專業從事。到了廣州之后,就不能跟老師繼續學琴了。他和母親面臨抉擇。
在明德堂的第一年,堂主程云楓破例,允許范家鳴在課余時間練琴。在明明媽的記錄中,“沒有老師幫忙校準琴弦,他就靠自己的耳朵聽。沒有音樂欣賞,他就用mp3錄下自己拉的曲子,給自己和同學聽,聽出不舒服的節奏,回頭不斷重練。學堂為了鼓勵他,還讓他教別的孩子學琴,給他展示才藝的機會。”
2014年春節,范家鳴利用回家的機會,去上琴課,老師非常贊嘆和驚異,說他的琴技不僅沒有退步,還有所進步。
回過頭來,明明媽總結:才藝的學習,像其他科目的學習一樣,學習的興趣和自學的能力遠比老師的指導重要。這在“老師手把手教學生”盛行的如今,也算是顛覆性的體驗了。而這個體驗,以及自學能力的獲得,來自于孩子讀經和包本背誦。

《論語》中孔子有言“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明明媽也通透起來:孩子的根本要抓住,志向的建設、品德的建設,這些都做完了,學點才藝,也好。現在的家長壓著孩子學才藝學得很累,舍本逐末。
2015年,明德堂向文禮書院送出第一批畢業生。5月29日,范家鳴完成文禮書院要求的背誦量,進入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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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數讀經家庭的尷尬遭遇
王財貴先生推廣讀經的二十余年間,國內讀經兒童以百萬計,目前進入文禮書院的不過27人。多數讀經家庭中,都有一位強勢的母親在支撐,父母雙方為是否送孩子去全日制讀經爭吵不休,家庭不和睦,嚴重者甚而離婚。
采訪結束時,一位奶奶猜到我們是記者,拉著我們訴苦,她的兒子和兒媳要送五歲的孫兒去讀經學堂,她擔心孩子將來沒有文憑,雖知讀經典有益,仍極力阻撓。這亦是目前多數讀經家庭所遭遇的尷尬。
廣州明德堂堂主程云楓曾在看完明明媽的文章后寫:“雖說辦學堂是創辦人在主導,但家長仍然是最重要的因素,正能量的家長讓你省心省力,事半功倍,振奮愉悅;負能量的家長讓你勞心勞力,事倍功半,疲憊不堪。遇到好家長,是學堂的運氣和福氣!”
在遭遇尷尬之后,能化解的家庭,孩子便“心無旁騖,莫問前程”地讀書。更有讀經家長辦學的,如文禮書院學子陳安東的媽媽——明明媽筆下的田老師,集家長、老師、堂主三者于一身,令程云楓尤為嘆服!
明明媽將兒子送入讀經學堂,自己也開始讀經,以期能與成長中的兒子對話。
明明媽自言是個感性的人,有些較真,追求完美。對家庭、工作皆如此。“一邊希望自己職位不斷提升,收入更高。又希望孩子能體會做媽媽的辛苦,老公能時刻體會我不用言明的細微心思。偏偏一切都不那么如愿。因此我時常生活在患得患失之中,離抑郁不遠了。”
睡前用讀書替代了玩手機,上下班步行的那段路上,上市場買菜的空擋也在溫習。用8個月時間,她讀了300遍《論語》。
閱讀之樂漸漸從她誦讀的文字中淙淙流出來,“不讀書,就像早晨沒洗臉一樣難過。當你系統讀完《論語》,再讀別人白話文寫的各種心情絮語和心靈雞湯,會發覺那都是小兒科,都是片言只語的麻醉劑。”
后來,趁熱打鐵,明明媽又繼續讀了300遍《大學》《中庸》,近200遍《孟子》。
明明媽堅持讓兒子讀經的前三年,明明爸一直不相信老實大量讀經的學習方法。為了避免爭執,明明媽在家里很少提及此事,隔上一段時間,短則三五月,長則半年一次,向明明爸講解讀經理論。
偶爾聊到此事,便適可而止。一次,她引用《孟子》中的話與明明爸辯解,“‘行有不得,反求諸己’,不能說服你,一定是我做的不夠好,讓你不能產生信任,那我繼續努力”。明明爸聽了很意外,但也入了他的心。
明明媽在家庭中變得和軟起來,“經典教會我,在紛紛雜雜的欲念世界里,分得清重要和不重要。它教會一個女人首先要做好分內事,把家庭維護好,讓家其樂融融。”
經由這些去反思,明明媽回到自己教育子女的初衷,“我希望通過教育,培養孩子高貴的靈魂,寬廣的胸懷,大的做人格局。我還希望通過教育,在他天生的資質基礎上,使他更聰明些,學習能力更強些。”
明明媽在自己的教育日志中,建議媽媽們睡前讀半小時《論語》。“只有媽媽們找到生活的根本了,才會發現,原來教育很簡單。”
2015年夏天,明明媽辭去公司白領工作,在沈陽辦起一間讀經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