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這些日子,美國兩黨總統候選人的角力戰硝煙彌漫,其中以共和黨的特朗普(Donald Trump)最為引人注目。他多次對媒體人士和政治對手出言不遜、粗口謾罵、挖苦諷刺。在美國政治人物中顯然是個異類。
近來,我在美國媒體上看到有關特朗普言行表現的報道,禁不住會想起一篇中國人寫的評論文章。文章說,“‘文革’中的一些遺風在西方政黨斗爭中也比比皆是,這讓我們想到,或許它們更多是政治及意識形態斗爭白熱化的伴生現象。看看西方一些政客抨擊中國時的激烈樣子和他們扣給中國的一頂頂帽子,他們是不是也挺像當年的‘紅衛兵頭頭’的”。
評論看上去挺機智、幽默,但不難發現,它其實并沒有多少說服力,因為它的邏輯經不起推敲。美國政治家的粗野自有其負面文化元素在作祟,不管與中國式的粗野看起來有什么相似,都與中國的“文革”不挨著。這就好比,王二的媽媽是售貨員,但售貨員并不都是王二的媽媽。驢子有四條腿,牛也有四條腿,但驢子并不是牛。
“文革”摧毀了中國傳統的道德文化和是非標準,不少“紅衛兵頭頭”是干這種壞事的急先鋒……這些行為因此獲得了與正常社會里完全不同的意義。好在,那些越粗暴就越革命的非理性價值觀和暴力行為,如今已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反思,并高度警惕所謂“文革”遺風和余毒,以免沉渣泛濫。
在美國,政黨政治中的簡單粗暴、非敵即友、走極端和非理性其實是另有其歷史和文化淵源的。美國沒有發生過中國式的“文革”,也不見得受到過“文革”的影響,所以稱不上是“文革”遺風。至于特朗普的異類行為在美國的“遺風”根源,從文化上說,是許多社會學家都非常重視的“群氓文化”;從政治上說,是詹姆士·麥迪遜在《聯邦黨人文集》第10篇中提醒民眾要高度警惕的“黨派斗爭”。
19世紀,完成了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變的西方工業化國家,進入了一個“群氓的時代”,勒龐在《烏合之眾》一書中分析的就是這種群氓。他得出了一系列至今仍被人們認可的結論。例如,一個人在群體中的理智能力,遠低于他獨立思考時的理智能力;集體的道德行為既可以大大高于、也可能大大低于個體的道德行為;那些希望對群眾產生影響的人(尤其是那些想要爭取群眾支持的),經常追求煽情效果,不講邏輯規則,他必須危言聳聽、夸大其詞,一再重復同樣的東西。今天,雖然美國民眾的政治素養比19世紀進步了許多,但仍然存在群氓遺風。特朗普的粗魯言行多數發生在群眾集會上,而他在媒體單獨采訪時,會盡量表現出理智的一面。
美國開國先賢們對“政黨”在共和制度中的作用都懷有戒心,麥迪遜稱政黨為“小集團”或“秘密政治集團”,富蘭克林擔心“政黨相互謾罵不休,把一些最優秀的人物弄得四分五裂”,華盛頓在告別演說中警告人們提防“黨派精神的有害影響”。杰弗遜也說,“要是我不參加一個政黨就不能進天國,我寧愿不去天國。”今天,美國的“黨派”不一定是一個組織嚴密、紀律嚴明的集團,而更可能是在選舉競爭中,能充分發揮集體力量的“一大幫人”。共和黨并不喜歡特朗普,所以,為了勝選,他更需要用自己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方式,來聚集起他需要的“一大幫人”。他的言論再怎么“白熱化”,那也是美國政治,而不是什么“‘文革’遺風”。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