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楊軍
春醪和雞湯
文_楊軍
一
本期推薦梁遇春的散文。梁氏早逝,只活了27歲(1906-1932),除了翻譯,身后還留下幾十篇散文,都編在《春醪集》和《淚與笑》里。因此得了“散文家”的名頭。但是,在這個“散文閱讀”盛行的時代,他的“名氣”最終也散了。和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大約相似,因為屬于“負能量”過多的人,在中學語文教材鮮見身影。偶爾可在閱讀材料中看見一兩篇,如《春雨》《吻火》《途中》一類,被要求分析作者的“表達技巧和作用”。而梁遇春不被重視,大概也由于此。
中學語文教學重視散文,很大程度因為作文考試。考試,總是技術大于其所宣稱要求的真情實感。幾十分鐘寫一篇800字作文,給出材料或主題,除詩歌外文體不限。說明文太死,記敘文難寫,議論文其次,最后只剩那個難以定義、“不倫不類”的散文。
散文被當作神器,大概因為“形散而神不散”。所謂神,在教學話語里被等價于中心思想。文章不論怎么寫,只要服從中心思想,再多些好詞好句,就差不多了。而且也不能完全“形散”,要稍微有型。如一句話點題(另外題目長點也無關系,專業說法叫“題目是觀點的形象化表述”),首尾呼應,結構整齊(這里的整齊是指文章中段多以對稱或排比形式出現)等等。秘籍口訣人們已耳熟能詳。這就是許多人所謂“高考體作文”或者散文化作文。
語文改革多年,不斷有人抨擊這種文體,但至今盛行不衰。究其原因,有人認為是評價機制。作文要有足夠量化的標準,才可讓評卷老師在短時間內估算分值。也有人認為是社會功利化影響,如看看現在的新聞報道,公文,網絡流行的標題黨,深度好文,不轉不是中國人,或各類廣告文案,其寫作方式和高考體作文如出一轍,可見社會對這類文章其實需求旺盛。學生作文如此,并不偶然。
在“網絡時代”(無論事實是否如此),散文被稱為一種“美文”。下意識地,人們的精力每天被無窮的信息分散,除了工作報告和媒體宣傳外,那些功能性較強的文章外,總要尋一些“美好”的刺激,諸如“歲月靜好,不忘初心”。這就是所謂“美文”,一種被認為沒有實用目的包含審美價值和精神寄托的文章。甚至不必是文章,一個有趣的段子,一段名人名言足矣。唯一的定義是唯美。至于何為唯美,則從來含混不清。大約是,總有一段修辭可以打動你。等同于那句由村上春樹發明的流行語“小確幸”。
于是,越唯美似乎越“實用”。一切不忘初心、一片歲月靜好,華麗空洞的文筆大量復制,逐漸代替了審慎思考。有人批評為“心靈雞湯”。僅此而已嗎?又不盡然。
人們可能忽視了一個背景,我們如今被批判的年輕讀者們,正是在一代又一代高考作文大全的熏陶下成長起來的。在學生時代,他們就被要求收集名人名言,摘抄好詞好句。雞湯的批判實在毫無意義。專業人士可能早就發現,在這個普遍缺乏完整閱讀和表達能力的時代,無論講多么“高大上”的東西,一定要寫得夠雞湯才有人看。
雞湯的存在,不過是表達貧乏的背景而已。有時正如某些人指責的漢語粗俗化一樣,它也正好代表了這個時代的“冗余”。在一種僵化的話語體系之下,人們還有機會選擇另一種表達方式——盡管后者可能同樣“僵化”。
諷刺的是,在歷史上,梁遇春的散文正是被歸為“美文”一類,盡管含義多么古怪。
二
美文一詞,是法國舶來語,原意為純文學,泛指一切文學詩歌和藝術的總和。在新文化運動引入中國后,因周作人等倡導,一度專指敘事抒情散文,成為“獨立文體”,與雜文相對(實際并未流行,最后還是借了一個古詞曰小品文)。梁遇春正好處于這時代。
那時,在新文學陣營中,作為“匕首”的雜文和作為“個人的文學的尖端”的美文曾一度論戰。不過,因為早逝,在那些后來“開出一片新土地”的美文之間,梁遇春似乎總有點尷尬。
和前輩周作人相比,他缺乏一種人生閱歷豐富的“閑適”,似乎渾身都是少年“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反叛,一切成見都要舉出反例。人們談論人生觀時,他要寫《人死觀》。別人說gentleman和君子時,他寫流浪漢,贊美“真正的流浪漢無人無我的境地”;人們熱愛春光,他偏要“愛凝恨也似的纏綿春雨”,說“滿眼春風百事非這般就是這般”。人們提倡早起,他又要贊美遲起,一副“懶漢”論調。他甚至還揶揄教書匠們是知識販賣所的伙計——沒錯,他大概正是指我們現在正在傳播高考作文大法等知識的老師們……
但如果這樣,那這個人可能刻板得無趣,偏偏他又從他譯介的英國作家那里找到某種滑稽來調和,如杰羅姆的《三人同舟》。在《春朝一刻值千金》中,他借杰羅姆的話頭“懶惰漢的懶惰想頭”說:“春宵一刻值千金這句老話,是誰也知道的,我覺得換一個字,就可以做我的題目。連小小二句題目,都要東抄西襲湊合成的,不肯費心機自己去做一個,這也可以見我的懶惰了。 在副題目底下加了“之一”兩字,自然是指明我還要繼續寫些這類無聊的小品文字,但是什么時候會寫第二篇,那是連上帝都不敢預言的……”
而終于他也不是要把文章來做“匕首”。有時,他似乎要投出一把匕首了,但最后卻刺向自己:

三人同舟插畫

梁遇春翻譯查理斯·蘭姆,也深受其影響,被朋友稱為中國的伊利亞。伊利亞為蘭姆筆名
“若使我們睜大眼睛,我們可以看出世界是給貓狗平分了。現實的黑暗和靈魂的墮落霸占了一切。我愿意這片大地是個絕無人煙的荒涼世界,我又愿意我從來就未曾來到世界過。這當然只是個黃金的幻夢。”
當然是個黃金的幻夢。他有限的生命大多在平靜的助教生涯和圖書館度過,和他同齡的大多五四青年們迥異。如果沒這些文章留下,或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他想如何“溶入生命里的狂潮”去寫作,如何用一種“悲劇的幽默”(梁的老師葉公超評語)來支撐他對世事無常的幻滅感了。
廢話到此,這里只選一篇他《春醪集》的序言。在這篇短序里,他借著春醪的典故,說了一個他所謂“心力克”(即Cynic,犬儒)的天真的人生態度。犬儒,這個曾充滿道德意味的詞,現在早已成了絕對貶義。世事變遷如此。所謂“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他才不管。結尾他說,“我面前還有大半杯未喝進去的春醪”,幾十年后的事情“我現在是不想知道的”。
當然,幾十年后,他并沒有活到。只剩下他那些不再喝春醪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