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論教育

文_叔本華 譯_韋啟昌

叔本華論教育

文_叔本華 譯_韋啟昌

【編者按】

近年來，華德福教育在國內逐漸生根發芽，而關于華德福本土化或中國文化重建的問題也不斷被人提及。關于文化復興，也有多種觀點，如媒體報道的大陸新儒家和海外新儒家之爭。雖然觀點差異頗大，但各方都有共識，即吸取西方思想。如海外新儒家（以王財貴讀經教育為代表）的很大部分思想源于德國哲學家康德。而華德福教育強調自由意志，很多部分則來自康德、黑格爾之后的叔本華。在西方哲學史上，康德作為理性思想和啟蒙運動的源頭之一并被黑格爾發展為絕對理念，而叔本華則被認為是修正者，他更強調人的意志（事實上，我們發現，與西方啟蒙時代約同時，中國的理學與心學之爭也曾探討相似的問題：尊德性和道問學的關系，知行的關系，心理的關系）。因此，重讀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就尤為必要。本文摘選《叔本華思想隨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版）之一篇，僅作拋磚（編輯時略有刪減，小題為編者加）。

思想的自然發展與自然的教育

由于智力本質使然，概念應該來自我們對事物的直觀認識，中間經過抽象這一過程。因此，直觀認識是先于概念知識的。如果我們確實以這一順序認識事物——就像那些以親身經驗作為自己的老師和教材的人一樣——那么，我們就會知道得很清楚：我們哪些直觀認識屬于我們的哪一概念，并因此能夠得心應手地應付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事情。我們可以把這種認識事物的程序和方法稱為自然的教育。

相比之下，人為的教育就是在我們還沒有對直觀世界獲得某種泛泛的、普遍的認識之前，就通過閱讀、授課等手段，強行把概念塞進我們的腦袋。經驗隨后會為這些概念提供直觀認識，但是，在此之前，我們會在運用這些概念時出現錯誤。這樣，我們對人、事的看法、判斷和處理都會出錯。教育也就以此制造出偏差、扭曲的頭腦。因此，我們在青少年時努力學習、大量閱讀，但踏入社會后，卻表現得有時像個怪人，有時跟一個白癡差不多；在某一刻很緊張拘謹，在另一刻又相當冒失。

我們的頭腦充滿概念，并躍躍欲試要運用這些概念，但在套用這些概念時似乎總是顛三倒四。這就是搞亂了從根據到結果的順序的后果；我們先獲得概念，最后才是直觀——這完全違背了思想智力的自然發展過程。教師不是培養和發展孩子觀察、思考、判斷的能力，而是致力把別人的現成思想、觀點填塞進小孩的腦袋。在以后的日子，要糾正這種由于運用概念不得法所導致的對事物錯誤的判斷，需要相當長時間親身歷練才行。這種糾正很少能完全成功。因此，很少有學究具備健康的理解力和判斷力，而這些東西通常連一個文盲都會有。

華德福教育對兒童早期接觸自然的強調源于叔本華

不要著急只把書本放到孩子手中

根據以上所述，教育的關鍵在于從正確的一端開始認識世界，而獲得這樣的認識可以說即一切教育的目的。不過，這都取決于我們能否做到：對每樣事物的直觀走在對這些事物的概念之前，然后是狹窄的概念，最后才是廣泛的概念。這樣，傳授知識的程序就是依次把握概念、和以這些已掌握的概念為前提的新概念。但如果在這程序中跳過某些環節，那就會出現殘缺不全的概念，而由此又會產生出虛假的概念。到最后，人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就因人而異地發生偏差。

幾乎每個人都曾經長時間——許多人甚至一生——保留這種偏差的認識。誰要是檢查一下自己就會發現：總要等到一個相當成熟的年齡后——有時是突如其來地——我們才能正確或清晰地認識許多其實很簡單的事情及其關聯。直到這時之前，我們對世界的認識總還存在著某些模糊不清的地方，原因就在我們早年接受的教育跳過了某個需要認識的對象所致，這有可能是人為的——教育者向我們灌輸了虛假的概念；也有可能是自然的——我們自己缺少了這方面的親身經歷。

因此，我們應該了解清楚掌握知識的確切的自然順序，這樣，才能夠講究方法地、以符合這種順序的方式，讓孩子們了解到這個世界的事物及其關聯，而不會一味向他們灌輸一些荒唐的見解——以后要消除它們是很難的。

首先，我們須防止孩子運用那些他們無法對應清晰的概念的字詞。不過關鍵始終在直觀認識必須先于概念——這恰恰是我們經常看到的不幸，就像小孩出生時腳丫先伸出來，或者寫詩時先做韻腳一樣！因此，當小孩的頭腦還很缺少直觀印象時，概念和定見，甚至偏見，就已印在頭腦里面。以后，這些孩子就把這些現成工具套用于直觀知識和經驗。

其實，概念和定見應該是直觀認識和經驗的結晶。直觀印象是豐富多樣的，因此，它們在簡潔和快捷方面，不是抽象概念的對手——后者很快就把事情概括出來；所以，要糾正那些先入為主的概念須花費很長時間，或許永遠也無法完成。因為直觀知識在各方面都與先入為主的概念相抵觸，所以，直觀告訴我們的東西預先就被認定是片面的，或者干脆被否定。人們對直觀認識視而不見以保護成見免受破壞。所以，許多人經常一生都受自己的成見壓迫，生出各種荒唐的念頭、怪論、怪癖、狂想和偏見。的確，這種人從未嘗試過從直觀和經驗中總結基本概念，一切概念從一開始就都已經現成提供給他們。這使無數這樣的人變得膚淺和乏味。

華德福教育非常強調玩具素材是自然之物

華德福教育本土化最重要的一項是識字。由于漢語和字母文字的差異，華德福主張識字與文字歷史的連貫性

所以，從孩提起我們就應堅持采用合乎自然的培養知識的方法。概念只能出自對事物的直觀；起碼，概念不可以由非直觀素材加以證明。這樣，小孩只獲得了為數不多的概念，但這些概念卻都是精確和有充足依據的。他們會采用自己、而不是別人的一套標準衡量事物。也就不會沾上眾多千奇百怪的觀念和想法。他們的精神思想也就一勞永逸地擺脫偏見和習慣對事物的清晰、透徹的判斷。

一般來說，孩子從生活原型了解到生活之前，他們不應從其復制件中認識生活的任何方面。不要匆匆忙忙只是把書本放在孩子手中；我們須讓他們逐步了解事物之間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最重要的是注意引導他們獲得對現實世界的純粹的認識，讓他們永遠直接從現實世界提取概念，并根據現實把這些概念組織起來；而不是從別處，從書本、童話故事或別人的談話里獲得這些概念，然后套在現實生活中。否則，他們的頭腦就將充滿虛幻之物；他們就會在某種程度上錯誤地理解現實，或者削足適履，徒勞地根據那些幻象來重塑現實。早年灌輸進頭腦的虛幻之物和由此產生的偏見所造成的損害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在往后的日子里，世界和人生所給予我們的教訓就不得不主要用在消除這些偏見上。據狄奧根尼斯的記載，甚至安提西芬尼作出的回答，也是依據上述這一道理：“當被問及需要做的事是什么時，他回答說：‘學會忘掉壞的東西 ’。”

記憶力和判斷力

早年吸收的謬誤深入腦髓難以清除，同時，一個人的判斷力很遲才成熟起來，所以，我們不能讓未滿16歲的孩子接觸任何理論和信條的東西——因為所有這些東西都可能包含巨大的謬誤。

孩子不應該過早接觸一切哲學和宗教，以及各種籠統、泛泛的觀點；他們只可以學習那些要么不可能包含謬誤的學科，如數學，要么就是不會含有危險的謬誤的學科，如語言、自然科學、歷史等。

一般來說，孩子只應學習在他們那個年紀能接觸到的，并且可以完全理解的科目。少年期是收集素材和對個別事物有專門、透徹了解的時候。但是，我們的判斷力一般來說此時仍未成熟，最終答案仍懸而未決。判斷力正是以成熟和經驗為前提的，所以，我們不應打擾判斷力的成長，要盡量小心不要以強行灌輸定見的方式使判斷力加快到來，否則，就會導致它永遠癱瘓。

相比之下，記憶力在青少年時期是至為旺盛和堅韌的，所以，我們要特別發揮它的作用；但是，這需要我們經過謹慎、周密的考慮后作出挑選。在年輕時學到的東西永遠都會粘附在記憶里，所以，人的這一寶貴功能應該得到充分利用，以便得到最大收獲。如果我們回想一下在我們最初的12年里，所有我們認識的人都深刻在了記憶里；在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件和我們所大致經歷的、聽見的和學到的東西都給我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那么，按照準則和規律，嚴格地、講究方法地和有組織地引導各種印象，從而把教育奠定在年輕頭腦所特有的接收、保存印象的能力基礎上——就是非常自然的想法了。

既然每個人只有不多的年輕歲月，并且，記憶力總的來說相當有限，那么，把每一學科知識的最基本和最關鍵的東西灌輸給孩子，而其他的一概免去，就成了至為重要的事情。而具體素材的選擇則交由各科學問中的大師和佼佼者在經過深思熟慮以后完成，而選擇的結果就被固定下來。這種選擇就是把一個人必須知道的、重要的、泛泛的大概知識和只是對于某一特定職業或某一學科才是重要的和必須的知識篩選一遍。屬于前一類的知識將被分類而成各級別的課程或百科全書，以適應每個人由于不同環境而需要的不同級別的普通教育：從只是最簡單的初級課程一直到最后由具備哲學頭腦的人講授的各個整體科目。但屬于后一類的知識則由各學科的真正大師精心挑選。這一整套專門制定的智力教育大綱每過十年當然就有必要修訂一次。這樣，經過如此安排，青年人就可以充分發揮他們的記憶力優勢，到將來有判斷力后，他們的記憶就能為判斷力提供很好的素材。

王財貴的讀經教育也強調記憶力和理解力的區分。但在13歲之前具體的讀經方法上則引起爭議

在中國兒童閱讀領域，對于小說閱讀也長期爭議，如水滸傳

法國小說《吉爾·布拉斯》講述了封建時代一個庶人通過努力成為貴族的故事，其對世事艱險描寫尤多

時間

一個人認識力的成熟，也就是說臻于完美，就在于他所掌握的總體抽象概念與他的直觀認識能夠精確聯系起來。這樣，他腦中的每個概念都直接或非直接地以他的直觀知識為基礎；他的概念也只有這樣才具備了真正的價值。同樣，認識力的成熟也在于他能把獲得的直觀知識納入正確和適當的概念之下。這種成熟只能是經驗，因而也就是時間的產物。通常，我們都是分別獲得直觀知識和抽象知識，前者以自然的方式，后者則經由別人或好或壞的教育傳達。在年輕時，我們那些只是以詞語固定下來的概念與我們經由直觀獲得的真正知識通常并不一致和連貫。我們也只能逐漸讓這兩者縮小差距和彼此修正；只有當兩者融會貫通，才會產生成熟的認識。這種認識力的成熟并不取決于一個人能力是否完美；一個人的能力大小并不建立在抽象知識與直觀知識的貫通上，而是由這兩者的深度，或者說強度所決定。

小說與人事

對一個注重實際的人，他最需要掌握關于人情世故的精確和透徹的知識。不過，這種學習是至為冗長的，甚至到老年仍無止境。但如果他學習科學，那么，在年輕時，他就已掌握其中最重要的事實。

在世事學問方面，作為初學者的青少年需要學習初步的和至為困難的一課，甚至成人也必須經常在這方面補課。這學問本身就已相當困難，而這困難又被小說加倍增加了，因為小說所描繪的人的行為和事情的發展并不真正在現實中發生。但這些東西卻被輕信的年輕人接收和吸收了。這樣，原來只是“否定屬性”的無知現在卻被“肯定屬性”的謬誤，亦即精心編織的虛假人生設想所取代了。這些華而不實的設想在以后的日子甚至造成思想的混亂，把人生經驗給予我們的教訓也顛倒過來理解，使我們錯誤理解所獲得的教誨。如果說在此前年輕人只是在黑暗中摸索，那么，現在他們則被鬼火引入了歧途。對女孩子這種情形較為嚴重。一種完全虛假的人生觀通過小說強加給年輕人，同時，這種人生觀又刺激他們對生活的期望，但這些期望卻又是永遠無法實現的。這些通常都給年輕人的一生帶來不利影響。就這一方面，那些在年輕時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讀小說的人，例如手工藝工人等，就擁有明顯的優勢。但有一些小說是例外的，不應受上述責備。事實上，它們還有相反的效果呢，例如《吉爾·布拉斯》及勒薩日的其他小說。另外，還有《威克菲爾德的牧師》，以及華爾特·司各脫的某些小說。《堂·吉訶德》則可被視為對那條錯誤之路進行諷刺描寫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