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仁明站在欽江橋頭,望著渾濁的江水,浪花一卷翻過一卷,像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發出撕裂的哭聲。他神色憂郁,腦海不斷浮現父親對他說的老祖宗的耀事:“黎兒,在民國的時候,來欽縣開藥房的梁公,就非常喜歡收藏爺爺做的花瓶和茶壺。一次把爺爺做的一對豬肝色雕刻著花鳥的安陶花瓶,送去美國參加慶祝開通巴拿馬運河博覽會獲得了金獎,安陶就從那次獲獎走出國門的。” 黎仁明每次注意到父親說起這事時,眼光放彩,津津有味。
曾經黎仁明也把爺爺獲獎的事作為炫耀自己的資本,他外出參加陶瓷展覽,就把爺爺獲獎的歷史資料做成展位的宣傳廣告。客戶來他廠里參觀,他給外賓介紹的第一件事就是爺爺獲獎的事情。如今,他一想起這些往事就感慨萬千。
自從廠里的工資由拖延到發放不出來,職工一天比一天少,都紛紛跑去廣東打工了。黎仁明作為廠長也拿這些人沒有辦法,他想:這也是正常的現象,喂不飽他們的嘴,怎么留得住他們的腿呢。
連黎仁明自己也曾想過要離開這里。但他絕對不能,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肩上的擔子。“無論丟下什么,黎家人決不能丟下陶。”父親離開人世時的話就像一口鐘時時在他的耳邊敲響。
這幾天黎仁明的生活費都感到難了,愛人張阿姨只能到街邊去擺攤賣青菜來維持生計。自從張阿姨去擺攤后,嘮叨話也多了,每次嘮叨時,都要重復這句話:“老黎,你一個大學生有屁用,腦子不開竅,人家月薪10萬元聘你去做一個技術顧問都不去,自己守住這個爛攤子不愿意走就算了,還要勸別人留下。別害人,人家要養家糊口的啊!”
每次張阿姨這么一說,黎仁明就感覺有一根針扎在他的心窩,隱隱作痛。他知道張阿姨心里有怨言就是因為他寧愿在這里受苦也不去做顧問。
最近,大地干旱得如龜裂般,草木沒精打采,像久病的人一樣。
天黑了,黎仁明每天必須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提著水桶去江邊淋菜。他種的那幾塊小菜地,每月可以賣得一些生活費用,還可以供自己一家人吃。
黎仁明每天除了傍晚去江邊淋菜,白天基本上就在廠里做陶。偌大的廠房就他一個人在里面,勞作時發出的轟轟的聲響就像一群蚊子圍在一堆腐爛的食物上。
做完一天的活兒,每天黎仁明拖著疲憊的身子很晚才回到家里,張阿姨有時還不給他好臉色看,吃飯時有時故意把碗打落在地上,黎仁明明知道張阿姨故意這樣做他卻不敢作聲,只能吧嗒吧嗒一支又一支地抽著悶煙。
一天,張阿姨賣菜回到家,不知為什么原因,哭得比什么都傷心。黎仁明感到莫名其妙,正想發氣,張阿姨就火了:“老黎,你發什么氣,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難受,別人都笑我廠長的老婆有什么了不起,照樣還不是在街邊擺攤賣青菜。”
“擺攤賣青菜有什么丟人面子,你又不是在偷在搶。” 黎仁明第一次在張阿姨面前發火。可話這樣一說出去,他又后悔了。因為在張阿姨心里,老黎一直是一個憨厚、從不發氣的男人。
張阿姨見黎仁明突然這樣發火,心里覺得更委屈,哭得更加傷心。
最讓黎仁明頭痛的事還是兒子黎樹清,年齡不小,天天在家,閉不出門,既不與人交流,也不找對象。幾個好心人曾經找到黎仁明,想為黎樹清介紹對象,但介紹了好幾個姑娘都沒有結果,有的姑娘說黎樹清是啞巴見面不說話。有時黎仁明帶黎樹清到街上,別人見到他,就像是看到外星人一樣,沒有一個熟悉的人愿跟他打招呼。黎樹清在家里也是這樣,一天下來,與家人說不上兩句話。張阿姨覺得心里苦悶,經常唉聲嘆氣地說:“這真是造孽啊,我們黎家人做了什么虧心的事,上天給的報應。”
生活、世俗的壓力使黎仁明曾幾次想放棄做陶,但一想起父親,想起爺爺,想起巴拿馬獲獎的事情,他似乎又有了信心。他想他只要能夠堅持下來,就有希望,也能像爺爺一樣獲大獎。
晚上,黎仁明和張阿姨正在吃飯時,市工信委的領導劉理事長來了,一進門就說:“老黎啊,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設計的壯鄉大鼓安陶花瓶獲得了國際金獎,恭賀你啦!我們想為你申報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資格。”
“這個榮譽我可不能要,我沒有為坭興陶做出什么貢獻。”
“哪里,老黎,你謙虛了,您這幾年不是在默默創作,還得了國際大獎,不是做出了成績,為我們坭興陶的傳承和發展爭了光。你看,這幾年,這些做陶的師傅為了生活都紛紛跑到廣東去打工了,就你一個堅守在崗位,這種精神就值得大家學習。”
黎仁明與張阿姨相視,說:“有愧,有愧。”
劉理事長第二次來黎仁明家給黎仁明傳遞了一個溫暖的信息,他說安陶的春天來了,政府加大投資力度發展安陶產業,已經派出人員一一走訪陶藝人,動員他們回來重新恢復做陶,希望黎仁明接納他們,盡快給他們安排新的崗位。
“你劉理事長說的話就代表政府,還有誰不敢支持呢。” 黎仁明臉上露出了笑容。
時間雖然過去了五年,這五年是怎么過去的,只有黎仁明和張阿姨自己心里知道,只有“淚水”兩個字來概括黎仁明這五年的生活。
陶藝師傅回到廠里以后,噼噼啪啪的拍打聲讓失聲多年的廠房又熱鬧起來。
黎仁明到北京去參加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頒發證書儀式后,對他的觸動太大了,他一直有一個創新的想法,就是要改變燒窯的技術,采取電窯來燒制安陶提高產品的成品率。
黎仁明在一次職工大會上提出了電窯革新技術的設想,并大談采取電窯燒制的好處,原以為大家出外面打過工,見過大世面,思想會解放許多,能夠理解他的想法。卻沒想到沒有一個人出來支持他,大家持一片反對之言:“要堅持傳統藝術,只有龍窯燒制出來的安陶才是最好的,搞什么新玩意。”
這時,從藝術學校畢業的年輕陶藝人小賈站了起來,大聲說:“我贊同黎廠長的想法,現在是什么年代了?是科技的年代了,藝術要在繼承的基礎上大膽地創新,才能實現產業的壯大。”
“一個乳臭未干的小伙子談什么創新,我們在技術上摸爬滾打了幾十年就你知道創新。”老師傅黃創意一臉漲紅。
“你搞雕刻的,懂什么燒制技術。你現在為什么不止做線雕、浮雕,為什么還要搞堆雕?這不是為了創新雕刻技法嗎?”
“別爭了,大家冷靜!” 黎仁明一拍桌子,會場立即安靜下來。
晚上黎仁明回到家,茶飯不思,張阿姨見了就問:“大家不是在熱火朝天地干活,怎么又不高興了?”
“我想搞電窯燒制技術,他們都反對,只有小賈一個人支持。”
“我說你這個老頭啊沒事找事干,龍窯燒制出來的安陶顏色不是好好的,你又在歪想什么?別說別人,連我都不支持你。”
“我是廠長,我說話算數,不管你們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干下去,失敗算我的。”
“廠長不講民主,工作誰支持你,你失敗了是你一個人受損,可大家的嘴誰來管呀!”
“老黎,你還沒有回到家,我就聽到別人反對的聲音了,你好好掂量一下,這個技法可不可以用?我還聽到他們說你收了小賈做徒弟。”
“收徒又怎么樣?難道我做錯了什么?”
“他們都說你不講人情,收徒弟收外省的,本地人一個不收。真有這回事?”
老黎笑了笑,沒有作聲。
張阿姨知道老黎的性格,只要是他自己認定了的事情一定得干下去,誰也阻擋不了。
既然大家反對,黎仁明就選擇在小賈的工作室進行電窯試制。
畢竟黎仁明是科班出身,電窯初試,成品率就達到了70%,只是在色彩方面還需要進一步探討。
后來,又經過數次試制,電窯燒制技術終于成功。這其中當然離不開小賈的努力。
一天,小賈對老黎說:“師傅,我對安陶有感情,我已把我的愛人小孩都接了過來跟我學制陶。下一步,我還想把我的幾個親戚朋友一起引進過來。”
“你這樣做就很好了,壯大我們安陶的產業。” 黎仁明開心地說。
這幾天,南國的冬天突然冷了起來,安陶陶藝廠的年度總結會召開,今年職工們的心情比往年都高興,凝聚在大家心里的冰塊也被融化了,電窯試制的成功帶來了安陶陶業的春天,這一天,安陶的職工們都會收到一份豐厚的年度獎金。
大會上,黎仁明聲如洪鐘宣布各個班組、各個職工的獎金,大家臉上堆滿了笑容,會場洋溢著一片喜悅的氣氛。
報告做到最后,會場一片寂靜,黎仁明莊嚴地說:“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在這里,我有一個重要的決定,我要宣布我的傳承弟子!”
臺下的職工李阿姨問張阿姨:“是不是傳你兒子?”
張阿姨沒作聲。
李阿姨又問了一句:“是不是傳你女兒?黎廠長很疼愛你的女兒。”
“不可能的,你們也知道我的女兒是收養的。”
“傳承肯定是傳內不傳外的。”
張阿姨沒作聲。
“我現在慎重宣布:賈文青為我的傳承弟子!”黎仁明一說,頓時,會場吵了起來……
(童團結,男,廣西灌陽縣人,1974年生,廣西作家協會會員,桂林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與山對話——劉益之傳》、《點亮人生》、《等你回家結婚》、《中國坭興陶藝名人》,主編《神奇的千家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