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怡
?
中國傳統音樂學科現狀反思
賈怡
20世紀,是我國音樂學學科從無到有的歷史時期,也是中國傳統音樂研究不斷深入和拓展的歷史階段。當代中國傳統音樂學科建設在我國幾代音樂學家的不斷耕耘和開拓中,在繼承音樂史學傳統,重視實地考察,注重音樂形態學分析,并受民族音樂學理論及多種學術思潮影響下,快速發展并漸趨成熟。可以說,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當代中國音樂學各領域中,中國傳統音樂當是成果甚豐、發展較快的一個學科。
在對學科歷史的梳理和近十余年親身學習、參與的背景下,從學術研究、學科建設等方面對這一學科取得的成果、存在的問題進行反思,以期吾輩學人能在前輩學者深厚學術積淀影響和治學精神感召下,在此學科逐漸邁入成熟期后能有新的提升。
縱觀中國傳統音樂學科現狀,可謂科研氣氛濃厚,學術思想活躍、選題內容多樣,學術成果豐碩。不僅在學科理念和方法上有比較明顯的規范和進展,且形成了一支由諸多知名學者、學人組成的有較大影響的學術群體;出版了一批業界認可、具有相當學術價值,且推動了學科發展的著述。尤其是近年來,在科研項目內容、類型以及學理思想等方面都有了許多新成就。學術上的這些新拓展彰顯出當代學科發展的總體特點和學術貢獻,筆者概括為以下幾點:
1.音樂形態學的研究優勢和豐碩成果
中國傳統音樂的許多學者,尤其是老一輩學者,具有相當深厚的傳統音樂實踐功底,他們在具體認知和探究傳統音樂本體構成奧妙的學途中身體力行、彰顯出極深的學術功力,并取得了豐厚的研究成果。
這方面做出卓越貢獻的音樂學家主要有楊蔭瀏、曹安和、郭乃安、于會泳、黃翔鵬、高厚永、葉棟、李民雄、袁靜芳、江民惇、董維松、馮光鈺、樊祖蔭、沈洽、劉正維、伍國棟、王耀華、喬建中、杜亞雄、周青青、張伯瑜、錢茸、張振濤、項陽、藍雪菲、姚藝君等等。他們對中國傳統音樂內在構成規律等諸多問題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和探索,取得了相當大的理論建樹,也奠定了我國在世界范圍內對本民族傳統音樂本體分析和研究的學術優勢,這也恰恰是中國音樂學者對西方民族音樂學理論的反哺和貢獻。
對西方音樂系統深入的分析大都針對專業音樂,可包括西方在內的世界各國、各民族還存有十分豐富的民族民間音樂文化資源。對于這部分音樂品種的形態學分析和研究,以上述學者為代表的中國學界確實遠比其它國家的研究更高更深,正因前輩學者們的深入研究和豐厚成果,在此方面中國當可有自己的學術自信。
2.實地調查為基礎的實證性學風
中國傳統音樂不是一門純理論、純思辨性的學科,其學科理論及方法需要應用于傳統音樂現實音樂生活的觀察和實踐當中。我國自古就有“采風”實踐,老一輩音樂學家本就繼承了這一傳統,加之后來受到民族音樂學田野調查理論與實踐的影響,逐漸形成了在現實音樂生活中觀察、參與、研究中國傳統音樂的實證性學風和學科靈魂。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傳統音樂理論學術思想逐漸發生“轉型”。在田野調查理論與實踐指導下進行音樂形態及其文化生態語境的綜合性研究,是當前許多學者選擇的研究模式,同時反映了“文化中的音樂”、“音樂作為文化”、“音樂即文化”等多元學術理念對傳統音樂研究的直接影響。近年來,那些被學界廣泛認可且具有較高學術含量和分量的著述,無不是在實證性研究理念指導下、扎實深入的田野實踐后才取得的。事實上,只有在科學深入的實地調查中獲得傳統音樂各類一手材料及在此基礎上的分析和研究,才更具有理論與現實的雙重意義和學術價值。如已出版的五部音樂集成共計200余卷的巨著,就具有很高的學術分量和歷史文化價值。①盡管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集成工作仍有不盡人意之處,但不能就此否定集成工作和系列集成著述的價值。此外,還有田聯韜《走向雪域高原-青藏高原音樂考察研究》②中國傳統音樂的學術成果不限于著作,但由于文章數量浩瀚,本文篇幅有限,故文內以擇取著作為主,且數量仍有限。此外,由于部分著作很難截然分屬于某一類目下,為免重復列舉,故只能看其更偏向哪一方面,而有所舍取。、袁靜芳《民族器樂》和《樂種學》、伍國棟《江南絲竹:樂種文化與樂種形態的綜合研究》、張伯瑜《變革社會中的中國傳統音樂:河北省白洋淀圈頭村“音樂會”的調查研究與音樂收集》、楊民康《一維兩閾:布朗族音樂文化志》、張振濤《冀中鄉村禮俗中的鼓吹樂社》、項陽《山西樂戶研究》、和云峰《東巴儀式音樂的若干調查與研究》等等,甚至個別學者的研究成果本身就是田野調查的理論與實踐,如蕭梅《田野的回聲-音樂人類學筆記》、《田野萍蹤》等。以這類著述為代表的學術成果,不僅在研究一般音樂對象時運用了田野調查理論與方法,更在理論聯系實踐的過程中促使理論及方法本身得以更進一步的科學和深化,使中國傳統音樂研究彰顯出可貴的實證性學風。
3.包容性的學術理念和方法
包容性的學術理念和方法主要體現在對多學科理論與方法的借鑒、吸收和運用上。中國傳統音樂不僅具有不同于其他學科的特定研究對象,還在繼承音樂本體研究優勢基礎上,以包容的學科態度,不斷吸收中外人文社會科學的寶貴經驗和理論新成果,尤其對文化人類學、民族學、社會學、傳播學等學科成果及其研究方法有所借鑒與融合,并不斷進行著跨學科拓展。這對該學科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新進展產生了直接的影響。實際上促使中國傳統音樂理論和研究在方法上有了新的變化,逐漸加重了對傳統音樂背后文化信息的探究和闡釋。在“是什么?為什么?怎么樣?”的思考和探索中顯示出一定的前沿性和理論深度。代表性著述主要有伍國棟《民族音樂學概論》(修訂版)、喬建中《論漢族民歌近似色彩區的劃分》、趙塔里木《在中亞傳承的中國西北民歌——東干民歌研究》、張伯瑜《云南省個舊市大屯鎮洞經會調查研究——變革社會中的中國傳統音樂之二》、楊民康《音樂民族志方法導論——以中國傳統音樂為例》、薛藝兵《神圣的娛樂:中國民間祭祀儀式及其音樂的人類學研究》等等。
4.研究內容、類型的新拓展
縱觀近年來中國傳統音樂領域的學術成果,盡管不同學者對國內外研究動態的理論把握有所不同,個人學術興趣和研究視角也有所差異,但仍能顯示出以下一些熱點問題,這些熱點,彰顯出中國傳統音樂在研究內容和類型上的新拓展。由于篇幅所限,本文僅能例舉其中很少一部分著述,其余請詳見相關研究。
(1)樂種學研究:主要研究成果有袁靜芳《樂種學》、伍國棟《江南絲竹:樂種文化及樂種形態的綜合研究》、張伯瑜《云南省個舊市大屯鎮洞經會調查研究》等等。
(2)儀式音樂:主要研究成果有曹本冶主持的中國傳統民間儀式音樂研究系列著述、楊民康《瑤族傳統儀式音樂論文集》等等。
(3)少數民族音樂文化:主要研究成果有田聯韜《中國少數民族傳統音樂》、周吉《刀郎木卡姆的生態與形態研究》、趙塔里木《蒙古族額魯特民歌在社會文化體系中的功能》、和云峰《中國少數民族音樂文化》、《麗江古樂-源自喜馬拉雅南麓的聲音》、張中笑、胡家勛、高應智、張人卓、李繼昌、王承祖、楊方剛等人編著《貴州少數民族音樂文化集萃》(侗族篇、彝族篇、土家族篇、仡佬族篇、水族篇、布依族篇、苗族篇和蘆笙篇)、楊玉成《表演、文本、語境、傳承——蒙古族音樂的口傳性研究》等。
(4)非物質文化遺產視野下中國傳統音樂的當代生存與變遷:主要研究成果有樊祖蔭《發揮“傳”與“承”的兩個積極性促進音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與保護》、田青《魯迅錯了嗎?——兼談“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的內容》、張伯瑜《變革社會中的中國傳統音樂:河北省白洋淀圈頭村“音樂會”的調查研究與音樂收集》、和云峰《“有所為”亦“有所不為”——論音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基本理念與實踐》、楊紅《當代社會變遷中的二人臺研究(河曲民間戲班與地域文化之互動關系)》等等。
(5)宗教音樂研究:近代以來,我國的宗教音樂雖早至20世紀30年代初即有劉天華記錄的《佛樂譜》,此后又在楊蔭瀏等先生的開拓和推動下產生了《佛教禪宗水陸中所用的音樂》(楊蔭瀏)、《寺院音樂》(中國音協成都分會編)等重要著述,但相對系統、深入的研究始自20世紀80年代,尤其是近20年來的研究突破,尤以袁靜芳主編的“中國佛教音樂文化文庫項目系列叢書”為代表。目前該叢書已出版袁靜芳《中國佛教京音樂研究》、韓軍《五臺山佛教音樂總論》、嘉雍群培《西藏本土文化、本土宗教-苯教音樂》、嘉雍群培、土登彭措《藏文佛經中的音樂史料》、桑德諾瓦,鞏海蒂編著《云南藏傳佛教音樂文化研究》、王宗奎、談龍建《大相國寺音樂師傳樂譜孤本》、周耘《天寧梵唄研究》、楊久盛等《遼寧千山佛教音樂》、李春沐、王馗《梅州客家佛教香花音樂研究》、楊秋悅《瑜伽焰口儀式音樂研究》等十余部著作,此外還有曹本冶的道教音樂系列叢書《海上白云觀施食音樂研究》、《武當山道教音樂研究》、《杭州抱樸道院道教音樂》、《溫州平陽柬岳觀道教音樂研究》、《中國道教音樂史略》等、田青《中國宗教音樂》、楊民康《貝葉禮贊——傣族南傳佛教節慶儀式音樂》、《本土化與現代性:云南少數民族基督教儀式音樂研究》、劉紅《道教音樂》、《蘇州道教科儀音樂研究》、《道樂論》、《天府天籟》、蒲亨強《道樂通論》、甘紹成《青城山道教音樂研究》等都是此時期的重要代表著作。
盡管中國傳統音樂在當代音樂學諸學科中成果豐碩,但學科發展仍面臨一些問題,一直影響、牽絆著學科推進、提升的動力。
1.學科名稱及實質
中國傳統音樂相關學科名稱正在逐步分化,甚至造成了學科名稱模糊的傾向。回溯中國傳統音樂近代以來的學科發展歷史,20世紀50-70年代時,中國傳統音樂被包含在“民族音樂理論”、“民族民間音樂研究”之中,80年代初,產生了“民族音樂學”的學科概念,并出現了對“Ethnomusicology”中文譯名的討論。當時有學者提出用“民族音樂學”取代以往的稱呼,但另一些學者認為民族音樂學只是一種方法且不能涵蓋傳統音樂的方方面面,故不主張使用該稱謂。當時關于學科名稱的“口號之爭”,雖未能對學科名稱達成統一認識(至今也未能達成統一認識),但卻在客觀上促使中國傳統音樂在不斷變化的多元文化背景下,朝著將音樂視為文化的更廣闊的思維路徑上,進一步完成了學科的深化和拓展。
由于不同學者對Ethnomusicology中譯名稱及學科的差異化認識,加之近些年來受國內外多元學術思潮及研究范式轉變的影響,遂出現了與中國傳統音樂或民族音樂學不同但有一定共性的多樣學科名稱,如音樂人類學、音樂文化學、音樂社會學等。其實,并非不能有新的學科名稱出現,學術總是不斷向前推進,學科名稱也未嘗一成不變。但關鍵問題是首先要思考清楚在新的學科名稱下,如何在理論及實質性研究中超越原有學科,以及在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學科基本理論方面與之有何本質不同,以證實不得不變化的理由。
下表是對我國六所具有博士學位授予點的音樂藝術院所相關學位名稱的統計。(按博士點建立先后排序)

表1
據上表所示:我國六所具有音樂學一級學科博士點學位授予權的院校,學科名稱并不統一,中央音樂學院、上海音樂學院、中國音樂學院三所院校稱為“中國傳統音樂(理論)”,中國藝術研究院、福建師范大學、南京藝術學院沒有用“中國傳統音樂”的專業名稱。
中央音樂學院延續原有學術傳統,一直使用“中國傳統音樂”的學科名稱,只是根據本單位師資優勢和研究對象的差別又細分為中國傳統音樂和中國少數民族音樂兩個不同的研究領域,歷史上從未使用過諸如民族音樂學、音樂人類學等學科名稱。該校近年來也曾多次考慮學科名稱的設置問題,但最終都堅持了一定的學術傳統而未見有所更改。
中國音樂學院和上海音樂學院保留中國傳統音樂專業方向的同時增設了“民族音樂學”或“音樂人類學”方向,其余院校僅設置“民族音樂學”專業。這些院校的學科設置可能考慮了傳統音樂研究的人類學語境等學科發展的新趨勢,且有與國際(歐美)學界統一話語的意思。
不可否認的是,當代中國的傳統音樂研究借鑒吸收了民族音樂學、文化人類學等學科理論與方法,這對學科近三十年來的發展有著相當大的推動意義。但是,中國該學科的形成與發展不同于西方民族音樂學及相關學科興起的歷史傳統和人文背景。西方的民族音樂學是在其他自然、人文學科背景下建立并漸趨成熟的。如對我國有較大影響的早期比較音樂學,以“音響結構和物理聲學”為特色的“柏林學派”,其后以“文化人類學——社會學”為特色的“美國學派”,他們早期的諸多代表人物多出自非音樂專業的其他自然、人文學科。而中國傳統音樂領域的學者幾乎大都出自音樂專業,無論學科建立之初亦或當前學界的實際情況均如此。
張伯瑜在其《再議音樂學人才培養》一文中引用了內特爾《相遇在民族音樂學》書中的一段話:“60年代左右,國家里存在著許多顯而易見的極端事物。在印第安納大學,阿蘭·梅利亞姆扔保持民族音樂學家的人類學家特性,這些民族音樂學家也可以教授人類學課程。”[1]盡管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要說明美國民族音樂學者的人類學功底,但卻從側面顯示了這一點。可當我們跳出中國傳統音樂③這里的中國傳統音樂是指學科范疇的。的“歷史局限”去追尋西方民族音樂學、音樂人類學發展的腳步時,我們是否認真思考過自身是否具有真正專業、深厚的人類學功底?或許大多數從業者確實具備一些跨學科的視野,但就學界普遍情況看來,可能還難以成為是真正專業的、深厚的跨學科功底。西方的部分民族音樂學家可以教授人類學課程,而我們呢?即使讓大多數民族音樂學專業博士去教授人類學的專業課,也可能難以獲得滿意效果。盡管有部分學者確實受到西方民族音樂學的專業訓練,甚至具有相當好的人類學素養和功底,也確實取得了相當令人矚目和認可的學術成就,筆者也深深受教并獲益。但就整個學術群體構成和跨學科水平而言,不能忽視大部分從業者僅是具備一些相關學科的“基本常識”而已的現實。④十余年前,筆者曾跟隨任教于北京大學的人類學家蔡華教授赴云南進行田野調查,且其后依據在本領域的一些活動中的觀察,深感音樂學界的許多田野調查,還算不上專業,甚至有時連一些最基礎的科學方法還未掌握,如在與被調查對象的問詢、溝通方面還存在許多不自知的不當之處(這可能直接影響所問問題的答案),實地調查本身的科學性等也談不上專業和深入。既然民族音樂學非常強調音樂事項背后的語境(comtext),對我國相關學科的建設和認識為何又常會脫離“中國語境”呢?
此外,中國傳統音樂與上述相關專業在研究對象、研究方法、人才培養等方面的比較而言,又可以看出以下幾個問題:
首先,并沒有與專業名稱對應的、不同于中國傳統音樂的特定研究對象(可能略微寬泛)。⑤當前民族音樂學的研究對象雖不限于傳統音樂,而具有更寬泛的研究對象,如城市音樂、流行音樂等,但我國多數民族音樂學家仍以中國傳統音樂研究為主要對象,這仍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中國的傳統音樂專業自建立之初至今一直是以研究本土傳統音樂為主要對象的,而肇端西方的民族音樂學等學科在形成之初及后來相當長的歷史階段則主要研究“非我”音樂。⑥伍國棟教授在《民族音樂概論》(修訂版)中提及比較音樂學主要是針對“異民族文化的音樂科學,就是在所有的文化階段里,去處理西歐以外的民族音樂之表現形態”,而薩克斯在《比較音樂學》一書中認為是“處理西歐以外的民族音樂之表現形態。”即便當前已不限于“非我”音樂的研究,但也并不特別強調研究本土傳統音樂。若將審視的目光集中于國內這幾個名稱不同的專業研究之實際,就發現研究對象普遍交集遠遠大于并集,即大都以研究本國傳統音樂為主要對象。⑦國內部分學者、學人也有關注城市音樂、流行音樂等,但目前除世界民族音樂專業以研究中國以外國家的民族民間音樂外,學界研究對象的主流仍是中國傳統音樂。
其次,研究方法、學科基本理論也有相當程度的共性,且沒有特定的學者群體。⑧同一位學者致力于不同學科領域的教學與研究,不屬于本文討論范圍。在這種現狀下,過多提出一個又一個學科名稱,不僅造成學界部分專家自我“身份意識模糊”的無奈(如董維松先生等),更因為在課程設置等方面并無多大差別而造成相似專業許多本、碩、博學生學習上的“不知所措”、學科認知上的“意識不清”等問題。有些學生直至畢業也無法分清自己幾年來的學習到底讀的是什么“專業”,甚至無法分清“中國傳統音樂”、“民族音樂學”、“音樂人類學”和“音樂文化學”等學科到底有何質的不同?或者為何讀同樣的書、修同樣的課程、用相似的研究方法研究同類研究對象,卻畢業于名稱各不相同的多個“專業”方向的奇特現象。
再者,從國內部分院校的課程設置來看,甚至沒有特別的培養方案,也缺少系統訓練的相關課程。筆者搜集、分析了上述六所院校相關專業博士研究生的招生簡章和培養方案。上海音樂學院將中國傳統音樂和音樂人類學分列于“音樂與舞蹈學”以及“藝術學理論”兩個不同的大學科,其中中國傳統音樂歸屬于音樂與舞蹈學中音樂學的中國音樂研究方向,音樂人類學則被設置為藝術學理論中的藝術人類學與社會學下屬,并有相對明確的差別化課程。其他院校除主課設置不同以外,并沒有設置區別這幾個相關專業的系列核心課程,或者在具體教學中沒有實質性的專業區分。

表2 中國傳統音樂及相關專業部分課程設置對照表
由于教育部對各學位層次的課程設置有所規定,將課程主要分為共同課、專業必修課和專業選修課三部分,并對共同課開設有所限定,因此所有院校的共同課均以政治、外語為主,部分院校增設藝術原理和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但在專業必修課和專業選修課方面有一定差別,基本上不同專業主要體現在閱讀材料和學科專題研討內容的差別。實際上,近年來我國培養的上述專業博士生及多數研究者,大都需要具備一定的中國傳統音樂理論及民族音樂學理論與方法的綜合學術積累,學科界線不是越來越明顯,而是越來越融合。
正是由于上述實際,筆者以為學科稱謂雖然重要,但如何識別、分析、剝離傳統音樂中的音樂文本及歷史文化信息,真正尋找到音樂現象背后生成的原因,才是提升該學科理論研究的價值之所在。正如楊沐所說:“致力于自己選擇的路向、理論和方法做好自己的研究、得出自己的成果……。至于研究的理念與方法則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不拘一格百花齊放,不必計較某些方法必修專屬于哪一學科或者某一學科只能使用那些特定方法。”[2]尤其當前跨學科及學科間的交融越來越成為一種趨勢,“傳統學科的界定不可能涇渭分明”,這種逆潮流而越來越向內分裂的“多學科林立”[3]的情形,對學科建設可能無益。
2.教育傳承問題
對于教育傳承,最凸顯的問題要屬中國傳統音樂及其理論本身延續繼承的危機。我國傳統音樂研究與國民母語音樂教育傳承的結合遠遠不夠,整體上重西輕中。課程改革后,許多高等院校中國傳統音樂核心課程“民族民間音樂”授課時間縮減了一半,加之整個社會傳統音樂賴以生存的客觀環境發生了根本變化,傳統音樂在當代社會的民間自然傳承和學校專業教育傳承都面臨一定困難。多重因素造成相關課程師資教學能力有限,從而進一步導致學生學習興趣不高的惡性循環之窘況。
從前輩音樂學家楊蔭瀏、曹安和、于會泳、黃翔鵬、郭乃安、高厚永、葉棟、李民雄等,到當代學者如袁靜芳、江明惇、馮光鈺、樊祖蔭、董維松、伍國棟、喬建中、王耀華、沈洽、劉正維、杜亞雄、周青青、張伯瑜、周吉、張振濤、楊民康、田青、錢茸、和云峰、項陽、姚藝君等等,他們都具備極為深厚的傳統音樂理論功底,對音樂本體形態等方面也有豐富的研究心得和成果,給后學樹立了良好的學術榜樣。而反觀當下部分青年從業者,研究民歌卻唱不出多少首地道的民歌,研究戲曲唱不了幾折戲,研究民族器樂卻從未深入系統學過一件民族樂器。這種傳承狀況,雖可通過跨學科不斷進行理論提升與拓展,卻也可能造成學術研究無法深入音樂內核,隔靴搔癢地游走于從理論到理論的,看似深刻卻一方面無法超越理論知識來源的相關人文社會科學,另一方面又漸漸失去了音樂學特色的尷尬境遇。在這種情境下,我們到底以何立足,又何以立足?
3.研究薄弱領域
筆者個人認為,當前中國傳統音樂研究還存在以下一些薄弱領域:
一是對中國傳統音樂整體性、系統化研究不夠。
二是對傳統音樂主體(民間音樂家或藝人)關注不多。
三是對傳統音樂類型如何保存、發展、傳播等問題缺乏理論與實踐層面可操作性的對接,學界往往喃喃自語。
四是20世紀以來我們對外國傳入中國境內的異域他族音樂(尤其是西方古典音樂)學習、研究的較多,而對中國傳統音樂境外傳播、傳承關注的很少。
五是我國傳統音樂經典學術著作的外譯和海外推介工作與豐碩研究成果本身不同步,多以文化輸入為主,相關文化輸出工作有待加強。
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具有悠久音樂文化歷史和豐厚傳統音樂資源的國家而言,傳統音樂是體現國家文化軟實力及民族文化特質的獨特人文景觀。伴隨近年來國家政治文化思想導向的轉變,民族文化意識的日益覺醒,那些優秀的傳統音樂不僅在歷史上為古人所欣賞,在今天及以后的生活中還將以多種形式繼續展示其音樂藝術魅力,而中國傳統音樂這一學科也應在以下幾個方面不斷用新的思路和方法,繼續探索而有所突破:
1.加強中國傳統音樂系統性、整體性研究
中國傳統音樂今后的學術重心一方面需要繼續充實完善音樂基礎資料建設和專題研究的深入,更要在此基礎上全面梳理、總結中國傳統音樂的藝術規律和理論體系,逐步完成中國音樂系統化、理論化的整體性研究工作。
2.中國傳統音樂在研究區域和范圍應有所拓展
隨著我國傳統音樂形態及其文化生態的變化,中國傳統音樂的研究內容當會隨著現實音樂生活的改變而有所拓展。一方面,隨著中國傳統音樂流行地域逐漸城鎮化、城市化,研究關注的區域就會向城鎮、城市延伸。另一方面,隨著國際音樂文化交流的日益頻繁,中國傳統音樂研究的視野、區域和范圍更應當有所擴展。我們不僅應該關注中國境內的傳統音樂文化事項,也應將研究的視野和空間范圍拓展至所有伴隨華人遷徙或文化交流而流播到海外的任何國家和地區。也就是說,哪里有中國傳統音樂的存在,我們研究的視野和區域就應該跨境延伸到那里,以此適應這個學科從國內研究向國內外全面研究拓展的新要求。
3.建立中國傳統音樂為基礎的“母語”音樂教育
中國傳統音樂學科的發展,不僅要提高其理論研究水平,也應該擔負起民族音樂傳承的文化使命。在中國進行音樂教育的目的和任務,雖不僅僅只為傳承中國傳統音樂,但應將傳統音樂的繼承擺在重要位置上。對這一專業甚至整個音樂學、作曲及以中國音樂表演(演唱、演奏)為主的專業學生而言,至少設置不少于西方作曲技術“四大件”的同等含量和分量的相關課程。將教育培養的基本環節落到實處,切實改變背離中華民族文化特性、缺乏音樂“母語”培養的國民音樂教育現狀。
4.加強中國傳統音樂及其經典學術著作的外譯和海外傳播推介
清末民初乃至整個20世紀,可以說是西方音樂全面傳入中國的時代,中國傳統音樂的許多方面都受到西方音樂的極大影響,我們的學習和研究更多關注的是那些從西方傳入中國的音樂文化。而進入到21世紀,筆者以為是時候要著力加強中國音樂及其經典學術著作外譯和海外傳播了。
中國傳統音樂從宮調、律制等基本樂學和律學理論,到更大范圍的音樂形態特征,乃至其哲學基礎、文化傳統都有自己的特殊表現形式和內在規律。中國歷代和當代音樂學家對中國傳統音樂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并出版了諸多經典著述,這些學術成果不僅是對本民族的貢獻,也是對世界文化的貢獻。然而,由于語言等多方面復雜原因,這些成果與世界交流還不多。在音樂學的國際學術交流中,一些外國經典著述近年來被譯成中文的越來越多,為中國學者了解國外相關成果提供了很好的信息參考和文獻來源(如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組織翻譯并出版的系列西方經典著作),可是世界對中國學者及有關中國音樂的研究成果了解還十分有限。⑨近年來周勤如主編的英文版雜志《音樂中國》向世界介紹了中國學者的部分重要學術成果。因此,應該著力加強本國經典學術著述的外譯工作,通過翻譯的轉介,有效緩解國際學術界對我國相關領域的不了解,進而提升中國學者及其優秀學術成果的國際影響力。
改革開放至今的三十余年,不僅是經濟開放了,各種文化和學術都在一定程度上有了比以往更加寬松和自由的學術氛圍。在此期間,中國傳統音樂的學科發展是迅速的,成果是豐厚的,也是具有探索性和創造性的。但同時,這一時期傳統音樂的學科發展在以成果為主的正面評價聲中總夾雜著一絲爭議并令部分學人憂慮。
中華民族幾千年歷史孕育出的傳統音樂有著非常深刻的內涵和極其獨特的文化個性,這些都是傳統音樂的價值之所在。對于這樣一個具有悠久音樂文化歷史和豐厚傳統音樂資源的國家而言,應當增強對于本土傳統音樂的研究和傳承,并視為始終不可放棄的國家音樂文化之根本。當然,隨著時代的變遷,對于任何一個學科而言,不可能不受到其他文化因素和學術新成果的影響,文化的研究和傳承不容許也不可能有一成不變的研究內容和操作模式,因此,在保持我國傳統研究優勢的基礎上,應該以開放的姿態和寬容的學術眼光有選擇地吸收、融合對傳統音樂繼承、發展、研究有益的新方法、新理念,注意多學科交叉及綜合研究,完成以中國傳統音樂本體構成為中心而展開的學術延伸和拓展提升。
(本文為《海上絲綢之路與中國傳統音樂的海外傳播》課題階段性成果)
[1]張伯瑜:《再議音樂學人才培養》,《音樂研究》2015年第1期。
[2]楊沐:《西方音樂人類學界最新動態述評》,《云南藝術學院學報》2016年第1期。
[3]楊沐:《跨進21世紀的音樂人類學:國際潮流與中國實踐》,《星海音樂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
2016-04-26 中圖分類號:J607
A
1008-2530(2016)02-0014-09
賈怡(1981-),女,華僑大學音樂舞蹈學院副教授、中央音樂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