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的廚房

劉嘉惠

房間里，半開的窗子滲入不討喜的涼氣。一旁攤開放著的舊書被吹卷得像是身陷夢魘難以自拔的蝴蝶受驚般輕薄抖顫的微闔眼瞼。

我看著嘩嘩作響泛黃的書頁，轉(zhuǎn)臉問你。

“吶，麋鹿先生，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你是什么心情呢？”

突然的提問讓你措手不及，“怎么問這個？”

“想到就問了嘛，快告訴我。”“我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真的。”你仔細(xì)地蹙著眉，抬起右手指向自己左側(cè)的胸口，“我只記得當(dāng)時這里跳得很兇，像是掙扎著要逃出去一樣。這里，”你用左手指著腦袋，“也暈暈的。”

我看著原本應(yīng)在你手里此刻卻掉落在地已經(jīng)欲哭無淚的半顆花椰菜，無力地翻翻白眼。

我習(xí)慣叫你“麋鹿先生”，而很少正式的稱呼你。緣由不過是認(rèn)為“父親”的稱謂過于嚴(yán)肅呆板，不易親近；“爸爸”的字眼又讓帶有青春期時不可言狀的莫名情緒的我再難用膩人的嗓音喊出口。在極力想要擺脫稚嫩轉(zhuǎn)身擁抱成熟的徘徊中，有一天，我模棱兩可的指著雜志上的圖片問你，吶，以后叫你這個好不好？你單手撐著與我?guī)追窒嘞竦南掳停~前栗色的劉海擋住不想外泄的大半的神情。屋外，喑啞的“咕咕”聲由遠(yuǎn)及近。一群結(jié)伴搭伙的白鴿在淺散的游光里透過低矮寬大的窗欞帶起地磚上一片轉(zhuǎn)瞬即逝的陰影。“哈，別扭的小孩子啊。”你稍顯輕啞的聲音，讓人誤以為是久睡未醒的天使喃喃的囈語。

你從不懶床。不論前一天多么晚睡，第二天準(zhǔn)會在鬧鐘攢足精神響起在半昏的晨光里顯得尤為撓人的音符之前果斷地抓起枕頭砸中它——盡管那些音符串聯(lián)成你常聽的《RiverFlows In You》。

當(dāng)我從分崩離析的夢境中混沌著清醒，揉著仿若在檸檬汁里發(fā)酵過幾周的眼睛時，你站在床邊，順手塞給我一杯溫水，然后這樣問我：“你知道城市凌晨四點鐘的樣子嗎？我知道，因為每天這個時候，我都在看著世界逐漸蘇醒的樣子。”你轉(zhuǎn)身走出房間的背影，像極了老電影里常有的鏡頭——夜晚空蕩的弄堂，瘦削單薄的身影被慢慢拖入遠(yuǎn)處未知的黝黑，只有頭頂幾片殘破的暖光，沉默地拍去他肩頭零星的風(fēng)霜。

墻上，科比半舊的海報隱匿在光線之外的角落里。他和凌晨四點鐘的洛杉磯，現(xiàn)在醒著嗎？

廚房里傳出碗筷碰撞的愉悅聲響。你系著淡色的碎花圍裙，嘴角向右輕挑，眼神溫柔地盯著爐灶上正在煲的湯。有氤氳的水霧閉眼安靜地繚繞在身旁靜謐的空氣中，被霧氣涂抹的你的側(cè)臉，變得深深淺淺，明明滅滅。

我像是隔著沉睡的湖泊看著你。

你伸手拿過木勺，舀起一點薄湯送至嘴邊輕嘗。“還差了些什么。”你自語道。回頭抓起角落里那個不起眼的玻璃瓶，細(xì)長泛白的手指緩緩摩挲微涼的瓶身，隨即旋開瓶塞，淺抿一口，才想起向鍋中傾倒少許。暗稠的液滴像是灼人的日光記憶深處里那夜色寥寥的縮影，無聲地墜入翻滾沸騰的暖白濃湯中，不留痕跡。

你唇角上揚的弧度更大。

燒菜是你從始至終愿意自我追逐，肆意灑脫，且讓你樂此不疲并引以為傲的生活命題。你堅信“唯有美食不可辜負(fù)”的真理，你堅持“孩子不可不厚愛”的感情，在你雙管齊下的摯愛與熱忱里，自廚房中飄出的誘人香氣毫無重復(fù)的換了又換。

你幾乎病態(tài)的迷戀著綠色。

除去房間內(nèi)蘋果般的青色，廚房中大片大片懵懂的空白被濃郁的湖綠所吞沒。這濕漉漉的綠順著并不惹眼的光線爬上屋頂就要彌漫至天邊。自墻角伸出一條條粗糙的暗色，是你簡單勾勒出的還未有年輪的樹木分叉的枝干。而在旁注視著這些枝干的麋鹿的輪廓，已然清晰可辨。

我的眼里，分明是一座森林觸手可及的模樣。

你總有許多稀奇古怪讓人半信半疑的道理。

七歲時，我們搬家。所有煥然一新的陌生的東西，使我興奮不已，卻在跑進廚房的剎那全部的熱情消耗殆盡。這與新家格格不入的狀況完全就是照搬照抄了舊家的樣貌。邊緣已被磨平的木鏟，扶手已經(jīng)松動的湯鍋，表面已有裂紋的菜板……我嘟著嘴問你，為什么不把廚具也換成新的。你拍拍我亂蓬蓬的短發(fā)，語氣平和，“新的東西需要日久生情，很難做出一見鐘情的味道。”我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你眉心輕跳，“算了，丫頭還聽不懂呢。吶，爸爸給你做奶油布丁吧……”

十五歲時，我收到夾在詩集里的情書。究竟要有怎樣的勇氣，才能讓一個男生搜腸刮肚地用盡自己所知道的全部的溢美之詞來對喜歡的女孩做出如此熱切的告白，這我不得而知。

錯愕、驚慌、疑惑、迷茫，激動、羞澀、欣喜、歡暢，難以揣度的情緒紛至沓來，大腦陷入尷尬的沉寂。無力招架的我向你尋求幫助，在看過那整頁清秀的字跡后，你的表情微妙得像是晨曦里被云層擱淺的月光。

你不吭聲的轉(zhuǎn)身進了廚房，再出來時，把菜推到我面前。盤底躁動的紅色讓不喜吃辣的我還是禁不住動了筷子。在味蕾被嗆到苦不堪言悔不當(dāng)初的時候，你告訴我，年少的愛情就像辣椒。初見時，人們被那抹亮麗的顏色義無反顧地吸引，可品嘗時辣到像被割斷了神經(jīng)， 人們發(fā)誓不再觸碰它，卻總會毫無防備地想起它。其實，把某些味道保留在嘴里，把某些感情珍藏在心底，這樣也沒什么不好。你說著，伸手遞給我一杯足以解辣的水。

十七歲時，因為你生病住院，我獨自度過了晚上胡思亂想不敢熄燈的四個星期。此間，廚房里橙色的燈火再不復(fù)以往會準(zhǔn)時亮起。當(dāng)又一次興致缺缺地放下泡面碗的時候，我學(xué)會你的樣子，把切好的食材倒入鍋中，細(xì)細(xì)地煮。也拿過你極其寶貝的玻璃瓶，試著淺酌。嘖，果然我做的醬汁不適合去浪費任何一鍋稱心如意的湯。

那個霓虹燈的倒影躺倒在街邊的夜晚，我只喝了幾口自己煮的湯便頹然放棄。在細(xì)數(shù)著煙火墜落的所剩無幾的時光中，我看著墻壁上麋鹿的眼睛里那暖風(fēng)吹散霧氣般靄靄的神色，唯有沉默地發(fā)呆。

你說過，味道就是用來懷念的。

我好像怎樣都煮不出似曾相識的回憶。

朝辭暮去，人心幾何。老舊的唱片機再轉(zhuǎn)不出生活細(xì)致的紋路，光滑的石板路再走不出年少青澀的腳步，過時的故事書再讀不出童話美妙的結(jié)束，恬靜的櫻花樹再記不起愛情笨拙的出處。

炙烈的陽光無法駐足心間的日子里，我在灰暗中匆忙地反復(fù)。當(dāng)熟悉的味道再次傳來的時候，瞬間就濕了眼眶。森林中，有暖色的燈火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