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枕邊的書上,遇見“步步生蓮”這個詞,不禁自慚形穢。
步步生蓮,單是瞧這步態,端的是輕盈從容。我想,《牡丹亭》里的杜麗娘是當得起這“步步生蓮”四個字的。身為官宦人家的獨生女,平日里有小丫鬟陪著,做做女紅,消磨著春筍一樣一截截新鮮青嫩的時光。這縫啊繡啊弄出來的織品自然是不用趕早市拿到集上賣的,所以這做女紅,更多是消磨光陰,有一針沒一針的,看看天,看看日影子斜過秋千架去,想想心思之類的虛無高蹈的東西,沒有柴米之累來催人手腳。
至于讀書,那是老師請在家里,背背《詩經》,不要考試的,等于是上了個文學興趣班,半為著玩兒半修修氣韻。沒有升學壓力,自然偷偷懶也無甚關系,更不用考慮將來的就業。不揣文憑不擠公交上班,一樣可以嫁個狀元郎這樣的高材生,穩穩做個端莊賢淑的全職家庭主婦。從此悠悠然,在陽臺賞賞花草,聽聽音樂,裙子在地板上拖,風來搖曳,一根小腰在裙子的褶皺里悠悠蕩出去,蕩回來,步步生蓮啊。
彼時我們這些小戶人家的女兒在干啥子呢?怕只能是跟著姐妹們一道,日采桑葉夜紡紗,歪歪斜斜的田埂上,黃豆粒大的油燈光下,是她們疲憊單薄的忙碌身影,為柴為米為銀兩,累得垂頭駝腰,灰心喪氣。女人啊,再怎樣的美貌和才情,一旦瑣碎的日常往肩膀上扣下一個擔子,多半是萎成了退守樹根的一地枯葉,濕漉漉泡著秋雨,而不是立著腳尖子善旋的舞者。輕盈不了,也從容不了。
回頭再看紙間“步步生蓮”幾個字,那是身著紅裙翠襖,沉著氣,緩步自壟上迤儷而過。走過,花都在腳底開了。蝴蝶也從花叢深處翩翩而來,在她小襖上斂了翅,別在衣襟上來陪襯佳人。所有的和風麗日,都是畫屏一樣充作了背景來成就她。人一從小生活的艱難里逃逸出來,蹲守在高處的閑適里,就有了招人擁抬的氣場,就端雅大方起來。像《牡丹亭》里的杜麗娘,像民國時候的林徽因、冰心。
而我們啊,趕學業,找工作,養家糊口,像個蹩腳手生的舞者,提著氣,提著裙子,在人生的舞臺上借著懶洋洋的燈光慌著跟節拍,唯恐一步踏不上,一步沒踩準,砸了臺,一輩子完蛋。我們的那一點蒼灰色的生命底子,那一點薄寒的家世背景,如何撐起在人前的風光來,像一朵朝日里盛開的蓮啊?我們成不了風景。只有眼羨著杜麗娘那樣的人兒腳底“生蓮”,水袖拋甩,嘆韶光正賤,如薄暮之下不勝涼風的蓮花,人生處處都是風光照人——少年時候,擁有優越的成長環境,上午詩書,下午女紅,偶然逛一回小花園,一園的春色襯得它像一朵五月的石榴花立在綠葉叢中。想起民國的林徽因,在那樣穿長袍的古舊年代,飽讀詩書之余,就已經隨父親出國見識大世界。安逸而不平凡的少年時光,其風采,勝過多少朵蓮花。
鳳冠霞帔,洞房花燭,《牡丹亭》里,杜麗娘的愛情是圓滿的。民國的林徽因,三個男人愛她一生:寫詩的徐志摩、弄哲學的金岳霖、搞建筑的老公梁思成。通常,對于女人,遭遇太多太濃的情愛,往往物極必反成災難,但是這三個男人卻并沒把這個女人拉進泥沼里,令她在愛情里顛沛流離。她是輕盈地愛和被愛,不帶走云彩,云彩依然在天。所以說,林家的留洋小姐,她的婚姻愛情更是修到了至境。舊話說紅顏薄命,不,杜、林她們都從這個古老的咒語里突圍出來,一生飽暖平安富貴,花開并蒂相陪相襯。圓滿的愛情與婚姻,恐怕是她們裙袂底下生出的最鮮艷可人的一朵蓮花吧。想想我們身在低處的大多數尋常女子,在貧賤婚姻里,百事生哀,熬成怨偶。我們偶爾不小心讀讀幾首愛情詩,放下書,依然覺得愛情是好事者制造出來的笑話;或者像祖母桌子上白瓷花瓶里插的塑料花一樣,姿勢僵硬,積滿灰塵。
身為女人,我在“步步生蓮”這個詞語面前,實在羨慕她們,杜麗娘,林徽因……我羨慕無憂無患閑適從容圓滿安穩的那樣一種人生。生命像一條從高山大谷悠悠走來的河流,悠長的河流,一路兜兜轉轉,轉出一塊塊平坦開闊的沙洲來,上面柳碧桃紅,田疇如緞。
而我們,通常是,選擇有硬度地活著,偶爾做做看風景的人。
摘自每日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