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敖
李敖說媽媽
□ 李 敖
她說要跟著我,最后養生送死都在我的眼前。有一段時間她跟我住的時候,情緒很壞。我說你為什么不出去散散步、打個牌、去教堂,都可以啊。她表示非常不愿意,為什么不愿意呢?她說為了你的名譽,不能出門。我說為什么不能出門呢?她說我一出門,就要講你的壞話,講兒子的壞話。因為這個原因她不能夠出門。我媽媽跟我,就是這樣保持著很緊張又蠻有趣的一個關系。
母親家里有三姐妹,大姨一直在大陸。四十年以后,母親到北京,見到她的妹妹。大姨已經變得非常老。母親向我描述,大姨非常臟甚至非常臭。母親有一點點潔癖,所以四十年后見到妹妹,她第一句話就是不許哭,第二句話是不許擁抱,她心里面嫌她臟。后來,母親離開北京不久,我這位大姨就死了。大姨死了以后,她的兒子寫信向我抗議,為什么抗議呢?他說我媽媽在“文革”的時候都沒事,結果你媽媽到北京把我媽媽給斗死了,所以向我抗議。弄得我啼笑皆非,只好送他一臺彩色電視機來表示歉意。
這個故事不是講什么家丑。英國有句俗話,說每個家里面有骷髏,我們說是家丑,其實這不是家丑,它代表一個時代的意義。母親去了北京以后,她不能夠適應那么一個看起來很衰老、很狼狽的,甚至清潔習慣不太好的妹妹。大姨老的時候,照她兒子的說法是被我母親給“斗”死了,這個家庭的悲劇是我們想象得到的嗎?在亂世的變化里面,你怎么想得到有這種結果呢?

我媽媽不肯出門,她出門就要講我壞話。這看起來是個笑話,有某種程度的爭議在里面,這就是為什么她不能夠用很和緩的方式與人相處。我母親是一個很正直的人,可是她為什么用這種方式,值得不值得?
我父親死了以后,學校方面為了我們一家人的生活,就請我媽媽到這個學校里面做干事。母親是1973年退休的。
在臺中一中做干事的時候,市長帶著禮物來敲門,送了禮物。我媽媽接過來,“咚”地丟在你眼前,丟在你腳下,丟在馬路上。她用這種方式來表示她的正直不阿。可是,我的弟弟在臺中一中念書時功課不好,要留級的時候,我媽媽會偷著找那個老師去拜托,干什么?讓她兒子及格。這種情況就發生在我自己的家里。
我李敖不是這樣的嗎?我賺錢搞了間房子,可是我知道有一天國民黨會抓我。抓了我以后,按照臺灣的法律,你是叛亂犯,你造反,財產要沒收充公的。我把這房子藏在我媽媽的名下,用我媽媽的名義登記,一間100平米的公寓。結果我坐牢的時候,我弟弟拼命做生意。我嚇死了,因為他做生意一定會搞垮的,你有本領吃別人錢,吃了壞人的錢我佩服你,可他吃不到,他就坑自己人的錢。我在牢里面,我媽媽來看我,我跟她講,我在你名下的房子千萬千萬不要幫助我弟弟做生意。等我出獄以后才知道,這間房子被抵押了,就是幫了我弟弟的忙。我就跟我媽媽講,我說我坐牢,國民黨都沒有把我的財產充公,你這樣搞倒把我的財產給糟蹋掉。她說,老人何辜啊?我是老人,我做什么錯事了?我說你劫富濟貧啊,把我的錢給了我弟弟,這不是你干的事嗎?我給你打過招呼說不可以的。如果我在外面還好說,我是在牢里,我在受苦受難,我的財產請你給我保護,你為了愛小兒子就這樣不經我的同意給處理了。
我講的話好像在抱怨,其實不是。當這個天要塌的時候,當你坐牢的時候,當你這個人一敗涂地的時候,當你這個人窮困潦倒、走投無路的時候,沒有人能夠保護你,你的親戚、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你的情人、你的同志、你的同學、你的媽媽,他們都會有意的或無意的,甚至是善意的,替你決定做很多事情,使你變得很無奈。
我出獄以后養成一個性格,就是我不太相信別人,我也不考驗別人,這使得我跟別人的關系變得疏遠。好比說我到現在為止,我不參加任何的婚喪喜慶,再好的朋友說女兒結婚,好,大不了送一份禮,我人是不到的。
我媽媽死的時候,那天是禮拜六,我就宣布我要把她火葬,我也不麻煩任何人。火葬的時候,按照法律二十四小時以后才能夠火葬,可第二天是禮拜天,第三天是禮拜一,我就把她火葬了。后來宋楚瑜他們要來吊喪,要向我母親敬禮,靈堂呢?我說沒有靈堂,我說對我敬禮就好了,我代表我的母親。
(摘自《特別關注》201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