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塞（組詩）

孫江

小地方

很可能，這就是我所期待的祖國——

細水，草地，野花，樹林，一本命運之書

把水給口渴的人，把面包給饑餓的肚腹

把愛給一個孤獨的女人，讓她在半空飛翔

嘴唇是琴弦，衣服是黃金，在這里——

用來寫作的時間比睡眠的時間更長——

你在一張紙上寫下什么，什么就是

你的，世界擁擠，但是生活優(yōu)雅

夜晚需要慢慢等待，愛著一個人

像羊一樣，只需要吃著青草和樹葉

林間有風，河水無聲，在這里——

塵土飛揚的一瞬，比永恒還要多出一秒……

所有的螞蟻走出家門，蜜蜂飛出蜂巢

熱愛在每一個白天和夜晚閃現(xiàn)，低唱……

仿佛它們要抓緊時間戀愛，經(jīng)歷一切

仿佛要在這里完成它們的最后一課

春風吹啊，吹出來云朵和雨水

那些在傍晚離開祖國的人，將不能再回來

小聲音

一朵花就這樣開到了生活的外面

一朵花開放的聲音僅僅驚動了蜜蜂、蝴蝶

一朵花也許藏著親人的聲音，祖國的聲音

小小的聲音，細細的聲音，無邊無際

當我把身子放低，更低一些

我能聽到一只蜜蜂在釀蜜，一只蝴蝶在抹粉

如果能再低一些，我還會聽到兩只螞蟻

親密交談的聲音，三棵小草折腰的聲音……

小小的聲音，小小的力量，小小的——

不靠近，不遠離，不知道疲倦和嘆息……

如那些碎裂的光陰，一點點的小光焰

整個夜晚，輕輕燒制著詩歌的小陶俑

如那些在身體里埋藏了很久的詞匯

如那些在胸口養(yǎng)育了很久的疼痛……

一朵花就這樣開出了細密的芳香

一朵花就這樣開出了柔軟的春風和閃電……

一朵花的聲音，是輕的、安靜的，是小小的

動蕩，是溫暖的嗓子里，擠滿了恬靜的淚水

老城舊事

仿佛昨天還有騎手

打著口哨呼嘯而來

然后帶著滿身酒氣

踏一地星光

返回草原深處

舊時光越磨越亮

苦日子銘心刻骨

一座叫阿克塞的小城

在高海拔地帶

陡峭民族風味的生活

平房土院，幾棟高樓

小廣場中心

飄著一樣鮮紅的旗

站在旗桿下

心跳得不太正常

第一次來到這么高的城

大口大口喘著氣

對面的山峰，有雪

據(jù)說，政府大院門常開著

周末有調(diào)皮的羊

若無其事地溜達進來

好奇地啃食幾口

樓道花盆里的花

據(jù)說，有人從遠遠的帳篷趕來

馬背上馱著一只羊

就為了喝一場酒

和學校的老師兼詩人

據(jù)說，幾個無所事事的青年

追隨著一個以驢為坐騎的大哥

那時什么電視劇最火

就模仿什么，比如《上海灘》

這個人還瘋狂地愛上寫詩

他也崇拜唐吉訶德

學校的張老師把阿克塞

寫到了全國詩刊的頭條

詩人出名了

阿克塞把他送上

通往京城的火車

至今他混得不錯

一本《執(zhí)命向西》的書

把青春永遠留在了這里

一部電影的道具

如同一艘大船

被困在了淺海

好多窗戶玻璃碎了

黑洞洞的大張著嘴

一夜狂風

把寂寥打掃得越發(fā)干凈

一幢高樓突然作為道具

在荒涼野地殺氣騰騰

按部就班的人們早已撤走

此時，幾個人在拼命

子彈夸張地擊穿樓板

流血的在喊

逃命的發(fā)瘋抵抗

流行的就是離奇

離奇的才有票房

演員不必為喝水吃飯發(fā)愁

劇組的人馬一應俱全

原來，這里正《西風烈》

是一部警匪大片

如果真有歹人逃來

不妨認命自生自滅

要么就讓一場大雪

為罪惡作個總結

這幢大樓曾是阿克塞老城

最威風的地標性建筑

人們上上下下

四周空空曠曠

有人不得不離開時

竟然流了整整一夜淚

時間這東西

突然地，被什么攫住

在街心十字路口

四面張望

這是另一個國度

還是天方夜譚夢中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