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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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瓦爾特“歇斯底里史”批評之初探
○溫曉慧
摘 要:伊萊恩·肖瓦爾特的學術生涯從20世紀70年代起,至今依然活躍在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第一線。她的主要成就可分為兩類,對女性主義文學史的構筑和對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標準的建構。而1985年發表的《婦女·瘋狂·英國文化 1830-1980》則是她首次嘗試建構“歇斯底里史”的批評分支。她的研究超越了以往男性專家將瘋狂視為女性本質的觀點,通過女性主義的視角進入女性瘋狂的文化現象,深刻地批判了涉及其中的性別偏見。
關鍵詞:歇斯底里史 瘋狂本質 彈震癥
繼1979年發表《走向性主義詩學》和1981年發表《荒原中的女性主義批評》之后,1985年,肖瓦爾特發表了一部結合文化批評和精神病學、研究英國女性歇斯底里文化史的著作——《婦女·瘋狂·英國文化 1830-1980》。這部著作雖不是專門的女性文學批評,但意圖卻很明朗。肖瓦爾特嘗試以心理學視角進入,站在文化的角度上建構一種“歇斯底里史”的批評。這部著作帶我們回到英國瘋狂文化產生的具體語境,取道文化理論、心理學、精神病學來考察女性文化史上的“瘋狂”現象。
19世紀英國“瘋女人”的數量驟增,20世紀世界大戰后出現男性精神崩潰的現象,英國被稱為“瘋狂的英國”,這些集中發生的事件引起了研究者(以男性為主)的注意。男性研究者充當了醫生,女性則成了他們的病人。男性一直被視為“理性”的化身,他們兼任理智的擁有者和施與者、分配者,甚至可依自己的意愿剝奪他人的理智。而女性由于缺乏自制力,被視作“感性”的代名詞,因此在男性診斷者觀念中,女性天生就比男性更易患精神疾病。歇斯底里癥、瘋狂、神經衰弱等精神疾病自然而然成為女性的專屬,既指向女性天生的缺陷,還指向女性的本質。與此不同,男性的瘋狂卻是工業化發展的標識,是高度文明的知識壓力下的反應。面對此種現狀,肖瓦爾特提出疑問,瘋癲是女人的處境還是女人的本質?瘋女人是否是男性的一種假設、謊言、偏見的產物?男女兩性的瘋狂是否存在境界上的高低之分?
英國醫學界一直認為工業化和文明進步強化了人類競爭的氛圍,助長了男性的暴躁脾氣,導致了男性瘋狂現象的產生。而女性瘋狂卻是源于自身的生理構造和生命周期。肖瓦爾特舉出三個男性理論家對女性瘋狂病因解析的例子。為首的便是達爾文和他的進化論,他認為男女的智力存在天然的差異,男性在能力、勇氣、智力上高于女性,這是自然的選擇。因此男性能在哲學、藝術、科學上大有作為,而女性卻不能。斯賓塞在達爾文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固定能量消耗說,女人生育耗盡了能量,導致她們的智力受阻;或者女性若追求母性之外的東西時也會過度消耗能量,神經就會發生錯亂,并會遺傳給下一代。19世紀著名的精神病醫生莫茲利論述得更為具體,一個人的體能固定不變,女性對智力投入過多體能,過度消耗腦力,就會引起精神錯亂、月經失調、頭痛乏力、神經衰弱、不孕不育,等等。
拋開男性的推論,肖瓦爾特分析了英國兩百年的女性瘋狂史,并且除運用到心理學和醫學外,她還涉獵了瘋人院記錄、議會法案、瘋人院建筑,以及繪畫、攝影、雕塑和小說、詩歌、戲劇等,通過詳實的材料探究了女性瘋狂的真正原因。肖瓦爾特有意彌補對“瘋狂史”的研究中缺席的女性主義的精神和性別分析。她通過追尋以往“瘋狂”研究所忽略的文化根源,重新挖掘女性的小說、回憶錄、日記,揭示了女性在父權制文化體系壓抑下瘋狂的真相。夏洛蒂·勃朗特、弗洛倫斯·南丁格爾、弗吉尼亞·伍爾夫等人的小說和日記提供了充分的佐證,在父權制的管理下,女性生活無目的、無理想抱負,缺乏有意義的工作,令她們精神上孤獨、空虛、抑郁。弗洛伊德和J·布洛伊爾也提出每日重復的家庭瑣事束縛和折磨著聰明女性,這正是她們歇斯底里發作的緣由。
在英國父權制文化壓抑和對人性的壓制下,男性叛逆者也被送入瘋人院。兩次世界大戰令男性患上“彈震癥”,患者人數多到軍隊醫院已容納不下。“彈震癥”反應為神經衰弱、焦慮、恐懼、噩夢、軟弱、麻痹、不適應、失明失聰,與戰爭中需要的勇敢、剛強、強壯、鎮靜截然相反,完全悖于英雄和男子漢的形象。事實上“彈震癥”來自對戰爭的恐懼、自衛的本能與愛國主義、責任之間無法化解的矛盾。肖瓦爾特分析道,“彈震癥”與社會對男性角色期待的男子氣概有非常重要的關系,對戰爭的逃避、恐懼被認為是一種軟弱的女子氣,男性長期對這種恐懼的刻意壓制引發了他們的焦慮,甚至逼迫著男性在競爭中不顧一切地逞強,從而承受不住壓力而變得歇斯底里?!皬椪鸢Y”的男性形象在女性作品中也多有塑造,如伍爾夫的《達洛衛夫人》中的塞普蒂默斯。這位退伍兵在經歷過戰爭創傷后精神失常,最后自我毀滅。這一形象深刻地反映了對父權制度、男性至上的盲目崇拜或效忠所造成的絕望人生。
可見,把瘋狂當做女性的本質只是男性診斷者的一種假設和欺騙。男性的瘋狂也并不比女性的瘋狂高一等,就“瘋狂的英國”來說,男女兩性的瘋狂一定程度上皆是父權制的產物。
再回到文學作品中,頻頻出現的瘋女人形象更加證明了女性的瘋狂來自男權世界的壓迫,而不是與生俱來的屬性。肖瓦爾特總結道,18到19世紀,瘋女人的形象是詩意和藝術化的,以莎士比亞塑造的奧菲利亞為表率,年輕美麗,洋溢著古典愛情的憂郁氣質,受到男性作家的青睞,且成為大多數男性幻想和著迷的對象。奧菲利亞是新國王寵臣之女,也是哈姆雷特的戀人。她善良、單純、美麗,卻很不幸地生活在父權制的挾制下,完全順從父親、兄長和自己的戀人。莎翁借哈姆雷特之口說出的“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給讀者留下奧菲利亞軟弱、不堪一擊的印象。哈姆雷特因母親的不忠而對包括奧菲利亞在內的所有女性產生了偏見。最終奧菲利亞在父親被戀人仇殺、戀人瘋癲、愛情毀滅的絕望之中走向了瘋狂,投湖自盡。這一凄美的形象不僅在后來被當做藝術中刻畫的瘋女人的典范,且在19世紀的精神病院中也被當做醫生和管理人員心目中的瘋女人標準——女人氣、柔弱、浪漫、傷感。然而女性筆下的瘋女人形象是否也如此呢?
女性作家筆下的瘋女人更具反抗和覺醒的意識。肖瓦爾特舉了幾個例子。1797年,女權主義理論先驅瑪麗·沃爾斯通克拉夫特未完成的小說《瑪麗,或婦女冤》,講述了父權制下的法律和風俗習慣,使女性瀕臨瘋狂絕境。女主人公瑪麗的丈夫不僅虐待她,還將她送進瘋人院,完全掌控著她的自由和命運?,旣愒凇敖^望的大廈”中傾聽著其他女人的哭聲和歌聲,漸漸感覺自己也喪失了理智。而她雖然意識到令人窒息的壓抑,卻無法去反抗誰,只有絕望的呼喊“難道這世界不是一所巨大的監獄?難道婦女生來就是奴隸?”19世紀,“瘋女人”已在英國女性小說中無處不在,其中引起熱議的一個典型是夏洛蒂·勃朗特《簡·愛》中的伯莎·梅森。她像一個家庭財產,由父親和兄長做主嫁給了羅切斯特。婚后伯莎·梅森被醫生宣布為“發瘋”,被羅切斯特關在桑菲爾德莊園的閣樓上。她被當作一個野蠻的動物,只被傭人定時送給飯食,完全失去了話語和行動的自由。她時不時地狂笑、吶喊,向世界宣布她的存在,她一次又一次地逃出閣樓,點燃羅切斯特的房間,舉刀刺向弟弟梅森,撕毀簡·愛的面紗,最后縱火整個莊園,跳入火海,發起最后一次向男權制度的瘋狂報復。
肖瓦爾特引用了蘇珊·古芭和桑德拉·吉爾伯特的觀點進一步解析了“瘋女人”的文學形象。她們認為女性作品中的瘋女人角色常常充當女作家的替身。19世紀的英國女性作家把她們的反叛沖動投射到瘋女人身上,而不是主人公身上,瘋女人不只是主人公的對手或陪襯,還是作者自己焦慮和憤怒的投射。在男性看來,不肯沉默、拒絕順從于父權制家庭的女性都是不正常的女性,而在女性作家看來,瘋女人是在尋求女性自我表達的方式,是對男性權威的抗議。
據此,肖瓦爾特整理19世紀以來英國歇斯底里史的目的不言而喻:正是為了幫助女性擺脫男性給自己本質的定義,重新界定“女人氣”,打破女性與“瘋狂”的必然聯系,推動心理學和精神病學上的女權主義革命,使女性能真正自由地言說,能為自己定義。然而,肖瓦爾特對歇斯底里史批評的建構還不夠完整,所涉及到的女性只有英國中產階級或貴族的婦女,忽略了下層階級女性瘋狂的原因。筆者認為并不是所有女性的瘋狂都可一并歸因于男權社會的壓迫,還有可能來自階級壓迫、人種歧視等因素,將女人歇斯底里癥發作只歸因于父權制的壓抑是有失全面的。不過我們也可以理解肖瓦爾特把研究目光聚焦于中產階級及貴族婦女的做法,19世紀到20世紀的英國女性作家大多來自這個階層,肖瓦爾特作為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家,自然而然更關注女性知識分子存在的群體。單憑肖瓦爾特彌補“瘋狂”文化研究中缺席的女性主義視角這一貢獻來說,“歇斯底里史”批評的嘗試仍是功不可沒的。
參考文獻:
[1]陳曉蘭等譯,[美]肖瓦爾特著.婦女·瘋狂·英國文化1830-1980[M].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1998.
[2]孫梁,蘇美譯,[英]弗吉尼亞·伍爾夫.達洛衛夫人[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0.
[3]楊莉馨譯,[美]桑德拉·吉爾伯特,蘇珊·古芭.閣樓上的瘋女人:女性作家與十九世紀文學想象[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溫曉慧 山西大學文學院 03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