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玄增星
一生與沉默為敵
文/玄增星
埃利·維塞爾,美籍猶太裔作家、大屠殺幸存者,1928年出生,2016年去世,享年87歲。
埃利·維塞爾一生最害怕的,就是沉默。
這位經歷過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大屠殺幸存者曾買下報紙的整版廣告只為讓美國總統聽到他的聲音,也曾拉上影星喬治·克魯尼一起到聯合國會議上疾呼,他奔走世界各地,接受訪談、發表演說,即使嘴角的皮膚都已經變得松松垮垮,他還是大聲抗議兒童在戰火中被用作人肉盾牌。
直到7月2日去世,他才終于停止發出聲音。在此之前的半個多世紀里,他以幾乎每年寫一本書的速度,為世人留下近60部作品,包括小說、戲劇、自傳、詩歌。今天,幾乎所有世人都聽聞過“集中營”背后所代表的悲慘與屈辱,這多少歸功于維塞爾的努力。
“他大聲疾呼,不僅反對反猶太主義,而且反對各種形式的仇恨、偏執和不寬容,”他去世后,美國總統奧巴馬評價,“他懇求我們每個人——每個民族和所有人類——做同樣的事,以彼此為鑒,真正做到‘永不再犯’。”
1980年,維塞爾以個人的名義前往柬埔寨探訪難民營。當看到上百萬無辜民眾遭到殺害的“駭人場景”時,他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納粹的集中營。
“作為幸存者,我總以為自那場浩劫之后,世界將再也沒有仇恨、戰爭、暴力、痛苦或饑餓,”維塞爾的聲音低沉,“但今天我看到,這種事情又如此輕易地重演了。這證明世界根本沒有反思,或者根本不想反思。”
“與愛對立的不是恨,而是冷漠;與美麗對立的不是丑陋,而是冷漠;與信仰對立的不是異端,而是冷漠;與生存對立的不是死亡,而是生死間的冷漠。”他曾在一份公開報告中說。
72年前,維塞爾就是在冷漠中步入那段黑暗的歷史。
那時的維塞爾只有15歲,與家人一起擠在一輛滿載猶太人的牲口車里,在悶熱、焦渴和惡臭中行駛了三天三夜后,火車終于慢了下來。靠窗的人讀出了站名:“奧斯維辛”。有人告訴他,這就是終點站了。
“你們就是上吊也不應到這兒來!”早前來到集中營的同胞吼道,“難道你們不知道,奧斯維辛給你們準備了什么嗎?不知道?1944年了還不知道?”
維塞爾和他的同伴搖搖頭。那時,距離德國投降只有一年時間,他們對集中營依然一無所知。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們這一切。”多年之后,在與美國著名脫口秀主持人奧普拉的一次對話中,維塞爾說,“如果當時能夠有人告訴我們將會發生什么,許多人或許會因此逃過一劫。”
遺憾的是,歷史從來沒有如果。600萬猶太人就在世界的沉默中走向死亡。維塞爾剛到集中營的那一晚,就有大約9000名猶太人被殺害,包括他的母親和妹妹。更可怕的是,在苦難的折磨下,受難者自己也被沉默俘虜。
集中營里,父親受到毒打的時候,維塞爾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能默默地看著,一聲不吭。甚至在父親生命的最后時刻,聽著父親無數次地呼喚自己的名字,他心中升起的不是悲憫,而是憤怒,憤怒父親為什么要引人注意。最后,維塞爾蜷縮在幾米之外,看著父親孤獨地死去。
1945年4月11日,已經6天滴水未進的維塞爾終于被美國人解救。之后,他被一家法國兒童救助慈善機構收養,在法國索邦大學學習法語、哲學、文學和心理學,并在19歲時成為了一名記者。然而十年間他卻一直未曾提及那段痛苦的過往,他解釋說自己只是“不想說錯話”。
“我知道自己有許多話要說,卻苦于找不到恰當的字眼。”維塞爾說,“饑餓、焦渴、恐懼、押送、焚燒、煙囪,這些詞都有自身的意思,但在那個時代,它們全都另有所指。”
1955年,在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佛朗索瓦·莫里亞克的鼓勵下,他完成了第一部自傳體小說《夜》。這部用意第緒語寫的書,最初有800頁,最后縮減為127頁。
歷時一年多,這本書才被一家美國出版社看中,公司僅僅預付給他100美元稿酬。而且在最初的18個月里,書的銷量只有1046本。“大屠殺并不是那個年代的人們想去了解的事情,”韋塞爾在1985年這樣對《時代周刊》的記者說。
但從那以后,他就再也沒有停止發聲。上個世紀60年代,他在紐約開始了關于大屠殺的系列講座。演講總是座無虛席,他從一個故事過渡到下一個故事,有人說,“這使人想起《圣經舊約》里《傳道書》的章節”。
他也曾親自前往阿根廷解救政治犯,為蘇聯的猶太人書寫“個人報告”,批評禁止猶太人移民的政策,還把自己和父母曾住過的房子建成了一座博物館。
面對權力,維塞爾也毫無怯色。1985年,他要求當時的美國總統里根取消對聯邦德國二戰軍事公墓的訪問,并公開批評說:“總統先生,那里不是你該去的地方,你應與遭受納粹迫害的人站在一起。”
1986年,維塞爾被授予諾貝爾和平獎。評委會稱他為“從死亡集中營深淵中走出的人類信使,傳遞著互愛和救贖的信息”。同年,他與妻子建立了埃利·維塞爾人類基金會。
在受獎時,他說:“在人類遭受痛苦和屈辱的任何時候,你都要站出來發聲。沉默只會鼓勵施暴者,而不是受難者。”
如今,那本《夜》已經銷售了一千多萬冊,矗立在華盛頓街頭的大屠殺紀念博物館依舊人來人往。維塞爾卻永遠無法再開口了。
但他深深堅信,那些聆聽過見證者故事的人,也將成為下一個見證者。他們的記憶將在后代人的腦海中,重獲新生。
“敵人若能把罪惡從人類的記憶中全部抹去,他們就取得了最后的勝利。作為見證人,我堅信,不讓他們得逞,是我的責任和義務。”
看起來,這個87歲的老人最終也沒有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