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秋雨
邂逅巴黎趁此身未老
文/余秋雨

一路行來,最可愛的城市還是巴黎。
它高傲,但它寬容,高傲是寬容的資本。相比之下,有不少城市因高傲而作繭自縛,冷眼傲世,少了那份熱情;而更多的城市則因寬容而擴充了污濁,鼓勵了庸俗,降低了等級,少了那份軒昂。
一個人可以不熱情、不軒昂,一座城市卻不可。這就像一頭動物體形大了,就需要有一種基本的支撐力,既不能失血,又不能斷骨,否則就會癱成一堆,再也無法爬起。熱情是城市之血,軒昂是城市之骨。難得它,巴黎,氣血飽滿,骨肉勻停。
巴黎的種種優點,得力于它最根本的一個優點,那就是它的聚合能力。面對精彩的聚合,巴黎人一邊自豪一邊也挑剔起來,挑剔是自豪的延伸。
我們來到盧浮宮背面的地鐵站入口處拍攝,因為今年是巴黎地鐵的百年紀念,正好做一個節目。兩位文質彬彬的先生,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一直看著我們,最后終于走過來,問清了我們的國籍,然后誠懇地說:“我們是巴黎的普通市民,懇求你們,不要再拍什么地鐵了,應該讓中國觀眾欣賞一個古典的巴黎。”
我們笑著說:“地鐵也已經成了古典,今年是它百歲大壽。”
他們說:“中國應該知道100年是一個小數字,巴黎也知道。”
這時,我們請的一位當地翻譯走了過來,告訴我們,巴黎有很多這樣的市民,愛巴黎愛得沒了邊,有機會就在街上晃悠,活像一個市長,就怕外來人看錯了巴黎,說歪了巴黎。
我覺得這樣的人太可愛又太多事,是一個有趣的社會現象,便通過這位翻譯與他們胡聊起來。我說:“你們所說的古典我們早拍了,就是漏了雨果小說中最讓人神往的一個秘密角落。”
這下他們來勁了,問:“巴黎圣母院?”
我笑了,說:“這怎么會漏,第一天就去拍攝了。我說的是,巴黎的下水道。那么多驚險的追逐竟然在市民腳下暗暗進行,真有味道。”
他們說:“其實只要辦一點兒手續,也能拍,下水道的口子就在塞納-馬恩省河的沿邊,很大。”
我說:“現在我們更感興趣的是下水道的設計師,據說他們早就預見到巴黎地下會有一個更大的工程,竟然留出了空間。100年前,建造地鐵的勘探師們一到地下便感佩萬分。”
他們有點奇怪:“你們中國人連這也知道。”
我說:“這將是我們今天拍的片子的開場白。”
這么一來他們當然也不勸阻我們了。
我想這就是我們一路見到的各種癡迷者中的一種。迷狗、迷貓、迷手表、迷郵票、迷鑰匙掛件、迷老式照相機,他們兩位迷得大一點,迷巴黎。
但是他們沒有走火入魔,一旦溝通便立即放松,這歷來是巴黎人的優點,所以塞納-馬恩省壩畔的聚會兼收并蓄,絕不偏執。那些對埃菲爾鐵塔、蓬皮杜藝術中心、貝聿銘金字塔曾經竭力抵拒過的市民,在嘲諷對象的時候也沒有失去自嘲能力。
他們不像我們常見的那些批評家,批評言論越激烈越不敢正面接觸批評對象,而是坦誠得多,越是不習慣越是要去多看。終于在某一天黃昏,他們暗自笑了,不再嘲諷對象而開始嘲諷自己。因此不妨說,真正在塞納-馬恩省河畔聚會的,是一代代巴黎市民的集體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