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叫顧永琦,來自江蘇南通,50歲開始做家具,前后經歷不到20年時間。以前對家具是個門外漢,便開始“現炒現賣”。首先研究家具史,從宋代到清代,發現家具其實是漢文化的完美表達。
現在很多人說明式家具好,其實不是。真正好的家具在宋代,可惜實物少見,我們能從宋畫里看到它們的風格、品位與精神狀態。《維摩圖》中的插屏式羅漢床,屏圍結構非常完美,多角度構架結構在當時已經相當成熟。我們還能在畫中看到木材收縮造成的內角縫大、外角縫小的物理現象,從繪畫中足見宋人做事的認真精神。
我就是從解決硬木變形開裂這個問題進入家具行業的。變形開裂,是中國硬木家具的普遍現象,也是最難解決的問題。首先得研究木材的內在結構,然后對它進行處理。我用蠟做導熱介質和置換介質,把蠟加熱升溫到100℃以上的時候,木材中的水汽化,蠟進入其中把水置換出來。經過這樣處理的木材不受空氣中濕度的影響,變形開裂的問題就基本解決了。研究這項工藝,我花了5年時間。
后來有人按照這種方式處理木材,但失敗了。核心問題是沒有掌握科學知識,木材處理最難把握的是時段性臨界點,我們中國的匠人大多缺少這方面的理論知識。
北宋蘇漢臣《秋庭戲嬰圖》中,圓凳形體豐滿,大氣從容,從七開光構造就能看出當時設計者的科學與美學理念是何等先進。為什么不用六開光或八開光呢?因為這兩件圓凳比一般的體量大,如用六開光會有缺圓的感覺,用八開光則腿太密,啰嗦不大氣。從一張圓凳,足以見得當時設計人的文化、藝術、科學、思想和修養。這就是具有時代特征的設計語言。
家具是為人服務的,得滿足精神需求和生理需求。精神代表美觀,生理代表舒適。中國的傳統家具坐上去不舒服,是因為沒有人體工學的介入,更沒有美學的介入。
人體工學是個概念詞,美國人1944年提出,中國人1977才逐漸應用。記得楊利偉上太空的那把椅子嗎?那是按照他的坐印來設計的,因為只有最大接觸面才會產生最小沖擊力。我受到這把椅子的啟發,開始用人體模擬技術來設計椅子。南官帽椅看似傳統,但每個部位都有變化、張力和彈性,椅子和身體接觸的部分就是坐姿的副形,坐上去之后沒有壓迫感、痛苦感,很舒適。一把真正的好椅子,不經意地坐上去是沒有太多感覺的。
其實我們現在的理論水平、工藝水平比過去都高,為什么仿制的家具還是貌合神離、不得要領呢?因為制作家具的人大多文化藝術層面較低,沒有讀懂宋代家具的設計語言,更沒有精神層面的表達。科學知識的缺失,是手工藝行業里的通病。
其實無論做什么,手藝并不是太難,只要用心和認真,都能達到一個高度。在北宋晚期前,手工藝人與畫家都是匠人,社會地位差異不大。隨著家具普世化,社會需求量大增,不具備手藝技能的農民扔掉鋤頭改行做家具,于是大批粗制濫造的產品涌入市場,手藝人原有的品位、品質、社會地位便隨著混亂的市場狀況降至冰點,手藝人也成為低下階層的代名詞。這一現象到明朝晚期尤為嚴重,現在有過之而無不及。
過去長輩、父母對子女講:學門好手藝,荒年不餓手藝人。但近代改革開放促進了經濟發展,聰明孩子、社會精英都遠離手藝,以考大學為出路,如此一來,我們的工匠精神該從何談起?我們的根在哪里,路又在何方?
民族興盛發展不能沒有錢,但我們得先把事業做好再去追求經濟利益。前幾年愛馬仕副總裁來參觀,我對他說:“你們用了170年成為世界第一奢侈品,我現在做家具才13年。中國人起步晚,再過5年,我要超越你們。”以絲為單位標準制作家具就是我的底氣,我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傳承中國傳統家具的精髓,把新的設計理念、現代系統設計工程、高精密度加工工藝及治標又治本的材性處理技術全面融入到家具設計、生產中去,讓每一件作品成為一段歷史,承載中國人認真做事的精神,并找回我們民族原有的大匠精神,把家具做出自己的風格、語言和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