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的三叉戟潛艦：英國的海上核武戰略

英國下議院于2016年7月18日以472票比117票，壓倒性通過更新英國唯一的戰略阻嚇利器——三叉戟潛艦計劃。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是，這雖然是由新英國首相梅主導通過的議案，但提出者卻是前首相卡梅倫，目的是：脫歐后保持英國在世界的實力與影響力，其攸關英國的國家利益。

英國“三叉戟潛艦”計劃在過去十幾年，曾因為財政困境、蘇格蘭反核跟獨立公投，多次出現存續問題。今年，再次因為英國脫歐公投，重新帶回更多不確定因素。但幾經波折，英國政府卻依然堅持保有三叉戟潛射彈道飛彈，力挺核武阻嚇能力。

究竟“三叉戟潛艦”是什么？英國的戰略考量為何，且讓我們從頭說起。

英國的核武器

1941年，當時美國還沒展開研制核子武器的曼哈頓計劃，英國的科學家已意識到必須研制這類武器，但其需要的人力與財力，卻完完全全超過已經身陷戰爭的英國所能負荷；于是，時任英相邱吉爾于1943年8月19日與美國總統羅斯福，簽署了《魁北克協議》。

這份協議就是英美聯合研制核武的協議，英國將其現有成果與科學家投入曼哈頓計劃，英美在資源與信息共享的前提下，確保“不會對彼此使用核武、在未經對方同意下不會對第三方使用核武、在未經對方同意下不會對第三方披露研究內容”等三原則。

不過這份協議在戰后的1946年，因美國的《原子能法案》中，不得向外國泄露民用與軍用核能管理與控制信息的規定，導致英國與加拿大等盟國不再像過去般，能夠輕易取得美國研究成果。最終，英國轉向自力研發核武，并在戰后首任首相艾德禮的全力推動下（盡管過程不算順利），于1952年進行首次核試爆——“颶風行動”。

即便首次試爆成功，英國國內對于擁核與否仍抱持疑慮，當時英國國內分成三派論述：“棄核派”以國防部首席科學顧問蒂澤爾博士為首，他認為，在美國戰略空軍的核保護傘下，英國不該把精力投注在核武競賽上，而是該恢復其傳統作戰力量；“并行派”以第一海務大臣蒙巴頓勛爵與參謀總長坦普勒上將為首，其認為英國應維持核武發展能量，但同時也得發展傳統兵力，以因應蘇聯軍力在歐陸的威脅；至于“擁核派”則以時任首相邱吉爾為首，他強調英國“若不發展熱核武器，就會在戰略上完全依賴美國保護，等于放棄英國作為世界一流強國的地位”。

最后邱吉爾再度靠著自己的演說天分與首相地位，贏得了辯論的勝利，并且奠定了英國發展“獨立阻嚇能力”的論述，而他最有名的一句話如下：

如果紐約是如此容易受到攻擊，美國將不會為了倫敦的毀滅對蘇聯發動核打擊，因此英國必須擁有自己的核力量，以及報復手段。

因此，一直到20世紀60年代，支持發展核武幾乎成為英國下議院“唯一的聲音”。

英美再次攜手

自1957年起，英國展開一連串氫彈實驗，不過當時核武的主要投射方式，仍是由重型戰略轟炸機攜帶核炸彈，飛到目標上空投擲，而且這一連串測試，一直到第四次才宣告成功。

英國實驗氫彈的成功，促成了1958年《英美共同防御協定》，這份協定最重要的內容，就是確保英美之間在核武器與載具的使用、研制、測試，乃至于軍用反應爐的建造等多方面的合作。

這份共同防御協定可說是英美“特殊盟友關系”的基礎，因為英國就此能使用美國內華達州的地下核試場，并且取得美國在核彈頭設計與安全機制上的先進技術，甚至促成了英國第一艘核動力潛艦“無畏號”的建造（其反應爐艙間與核燃料皆是由美國進口）。

英國第一代實用的核炸彈——“黃色太陽”，據信也是在美國提供部分設計下，研制完成的。有趣的是，美國B28核炸彈的安全性問題，也成為英國設計核武的“前車之鑒”，迫使英國核武設計者不再“大量抄襲美國同行”。

不過這時的核武載具主力，已從轟炸機投擲逐步轉為彈道導彈投射，英美之間也曾經考慮分工合作：美國研制遠程洲際彈道導彈，英國則研制中程彈道導彈，打擊蘇聯。

可是，由德哈維蘭公司研制的“藍色條紋導彈”不但曠日廢時，而且價格高昂，英國轉而投資美國道格拉斯飛機公司的GAM-87“空中閃電式”核導彈，而這個計劃則在1962年被“據信對英國人有獨立核武力量不太舒服”的時任美國防長麥克拉馬拉取消。

英國雖然一度對此大為光火，原本一面倒支持核武的下議院也開始出現“反核武”聲浪，但美國很快給自己的“特殊盟友”新玩意兒——北極星導彈，平息了英國人的怒火。

從北極星到三叉戟

1962年12月，美國時任總統肯尼迪與英相麥克米蘭在拿騷會面，雙方進行三天會談后達成《拿騷協議》。協議規定美國將提供英國先進的UGM-27“北極星”潛射彈道導彈，英國則以租借蘇格蘭格拉斯哥附近的“圣潔海灣”，作為美軍核潛艦的泊地。而且英國的核阻嚇力量將被納入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核阻嚇力量的一部分，只有英國的核心國家利益遭到破壞時，可以獨立使用。

由于當時北約的核阻嚇力量可說完全由美國獨撐大局，因此美國在提供給英國先進核武器，換得港灣泊地的同時，也以北約之名收編了英國核武的管制權，大幅削弱了英國獨立阻嚇的能力，至于同時期取得核武能力的法國，則完全不買美國與北約的帳，直到近年才重返北約體系之下。

1963年起，英國委由維克斯公司開始建造“決心級”導彈潛艦。每艘“決心級”能攜帶16枚射程為4600公里的“北極星A3”潛射彈道導彈，每枚導彈上各搭載三枚彈頭，但都瞄準同一目標。值得一提的是，英國的“北極星A3”導彈搭載的彈頭不是美制的W58，而是英國自制的ET.317。

英國最后共完成四艘“決心級”：“決心號”、“反擊號”、“聲望號”、與“復仇號”，這四艘潛艦在1969年以前已全部成軍，構成英國第一代潛射核阻嚇力量。

在經過20世紀70年代的跌蕩后，20世紀80年代冷戰與隨之而來的軍備競賽再次加溫，這時“決心級”潛艦已服役超過10年，美國核導彈潛艦上的“北極星導彈”也開始換裝為新一代的“三叉戟”導彈，時任英國首相“鐵娘子”撒切爾夫人，也決心要為自家的導彈換裝。

1982年，英美之間修改了導彈銷售協議，英國將取得65枚最新版的UGM-133“三叉戟二型D5”導彈（其中英國負擔了5%的研發費用），美國負責這些導彈的維護，英國則要打造適合這些導彈的潛艦與彈頭。

四年后，英國宣布建造四艘新一代導彈潛艦——“先鋒級”，其排水量是上一代的“決心級”的兩倍之譜。每艘“先鋒級”能攜帶16枚射程達1.2萬千公里的“三叉戟二型D5”（Trident ll D-5）導彈，每枚導彈可搭載八枚彈頭（美國版通常攜帶到12個彈頭，后受限武條約限制，基本上攜帶八個以下的彈頭），而且其設計可打擊多個目標。換言之，一艘“先鋒級”最多可打擊128個目標，但實際服役時，每艘先鋒級平均只會攜帶大約50枚彈頭。

雖然第一艘“先鋒級”潛艦“先鋒號”在1992年服役時，冷戰已經結束，但英國政府在一連串的裁軍聲浪中，從未下決心裁撤這些潛艦。直到“先鋒級”的設計壽命25年開始倒數后，才出現比較激烈的辯論。

長達10年的辯論

2006年底，冷戰已結束十多年，英國也面臨新一波財政困境，加上蘇格蘭反核聲浪擴大，讓英國唯一的核武能力——“三叉戟”計劃——第一次出現存續問題。

當時估計維持與升級現役的“三叉戟”導彈，耗資可能高達兩百億英鎊，不過為了維持英國的大國地位，以及英美長期的合作關系，時任工黨籍首相布萊爾卻直言，英國放棄核武器將是“不明智且危險的”。英國當年度的國防白皮書也強調，三叉戟系統是“最便宜、最安全”的阻嚇選項。

最后，在2007年的投票中，下議院以409票比161票，保住了三叉戟。

三年后，保守黨與自由民主黨聯合政府上臺時，英國財政更受到全球金融海嘯嚴重打擊，卡梅倫政府宣布了一連串的裁軍政策，三叉戟系統也一度在可能名單之列。但最后英國國防部寧愿大砍傳統兵力，甚至讓光榮的皇家海軍面臨長達十年的“無航艦時期”，也不愿放棄核武阻嚇能力。

為什么英國會如此堅持三叉戟潛射彈道導彈？

英國由于國力限制，無法像美國般建立“陸基洲際彈道導彈——戰略轟炸機——潛射彈道導彈”的“核鐵三角”；英國自發展核武以來，頂多只擁有空射核武器與潛射彈道導彈，但英國最后一款戰略轟炸機——“火神式”轟炸機于1998年退役，在其空射自由落體核炸彈WE.177于1998年退役后，潛射導彈成為英國唯一的核打擊能力。在此情況下，更新需求更形重要。

根據英國內閣辦公室于2013年提出的研究報告，評估認為就核阻嚇的角度而言，如果要放棄現役的導彈潛艦的彈道導彈，改由戰機空射與攻擊潛艦潛射核巡航導彈為核阻嚇主力，英國不但得要研制一款新的遠程核巡航導彈，還需要興建兩座“額外的”攻擊潛艦基地，同時其核打擊能力、打擊載具匿蹤性也遭到質疑。

這份報告遭到反擴散與裁軍NGOs、蘇格蘭獨立政黨，以及環保團體的一致反對，因為其完完全全只考慮核阻嚇，并未把環境保護、人道主義等要素考慮進去。但當時的首相卡梅倫，“完全買帳”。

除此之外，反擴散與裁軍智庫“英美安全信息委員會”（BASIC）自2011年起組成的跨黨派委員會，在經過三年的研究后，于2014年7月1日發表報告，認為英國“仍需保留核阻嚇力量”，但也呼吁英國應“走在核裁軍的最前線”。

2015年，保守黨在大選中大獲全勝，其中一項政見就是興建新一代核動力導彈潛艦“后繼者級”，其吸引選民的論述不只是保障英國安全，還包括興建這些艦艇能開創工作機會，促進英國國內就業。最后，如本文開頭所言，英國下議院通過興建新一代導彈潛艦，并且將于今年下半年展開初步的建造工作。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英國新一代導彈潛艦相關設計工作早在2009年就已展開，但其建造時程長達17年，預計2028年才開始服役，其服役期程將持續至2060年。

在此同時，英國也將加入美國2002年展開的“三叉戟導彈延壽計劃”，預計讓現役的“三叉戟二型D5”導彈服役至2042年。

脫歐成最大變量

2014年初，俄羅斯并吞克里米亞，并且展開一連串軍事現代化行動，尤其大舉更新核武彈頭與載具的行動，讓歐洲終于驚覺身旁沉睡了20多年的俄羅斯“醒了”！

可是同年9月18日，蘇格蘭舉辦獨立公投，最后結果雖未通過，但在公投辯論過程中，英國皇家海軍“三叉戟計劃”的核心基地——位于蘇格蘭西南克萊德灣的法斯蘭海軍基地與庫爾港核武軍火庫，卻成為討論焦點。

蘇格蘭民族黨反對在蘇格蘭境內部署核武器，但就皇家海軍的立場，為了讓導彈潛艦盡量維持匿蹤，在其出港后必須盡快潛入深海當中，蘇格蘭的峽灣地形正好是個絕佳的潛艦基地，因此英國軍方在2014年4月發表聲明，宣稱如果英國的核阻嚇武力“被迫”遷出蘇格蘭，會“嚴重憾動英國的核阻嚇能力”。

除了英國軍方之外，多家智庫也宣稱如果蘇獨成功，英國可能得面臨單方面核裁軍的選項。

諷刺的是，當時英國經濟已經逐漸好轉，保守黨政府已開始規劃新一輪的建軍計劃（后來這些計劃陸續于2015年底~2016年初公布），以補足先前裁軍時造成的防衛缺口，讓英國在歐洲集體安全體系中，同時擔任重要的核阻嚇，以及傳統兵力角色。

今年6月23日舉行的脫歐公投后，英國正式走上脫歐大方向，則再次燃起了蘇格蘭脫離英國的熊熊烈火，雖然截至目前為止，英國仍“不急于”啟動脫歐程序，蘇格蘭二次公投也止于政客的嘴炮，但在7月初于華沙舉行的北約峰會上，整個歐洲都在擔憂英國脫歐對于歐洲安全造成的深刻影響。

或許這也是為什么卡梅倫在卸任前，會把新一代三叉戟導彈潛艦的建造議案排入表決，而有“二代鐵娘子”之稱的梅，也繼承卡梅倫意志力推動此案。因為這不只是對英國維持核阻嚇力量的承諾，也是對歐洲與北約喊話，強調英國或許因為民意而脫歐，但不會輕易放下維持歐洲安全的連接與責任。

（整理自聯合新聞網）（編輯/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