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納·卡納萊斯
1921年,諾貝爾獎委員會得知亨利·柏格森與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的爭論,一時舉棋不定。
1921年4月6日,愛因斯坦遇到一個人,這個人讓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是20世紀一位著名的哲學家,因支持一種時間理論而廣為人知。這一時間理論解釋了時鐘不能解釋的東西,如記憶、感應、預感、期望等。多虧了他我們才知道,如果要作用于未來,就需要從改變過去開始。為什么一件事并不總會導致另一件事?
在計劃中,這次相會是一次熱忱友好的學術盛會,但結果恰恰相反。這位物理學家和那位哲學家發生了沖突,在理解時間的問題上各自捍衛自己的理論,攻擊對方的觀點,他們的理論觀點竟然到了無法協調的地步。兩人在法國最受尊敬的一個機構——法蘭西哲學學會——中當著一批學術精英相互對峙,上演了這場“20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和最偉大的物理學家的對話”。這些對話被忠實地記錄下來,臺詞完全可以直接用來拍戲。這次會議以及他們在會議上的發言,成為20世紀此后的時間里一直為人討論的話題。

這位哲學家名叫亨利·柏格森。在20世紀的前幾十年里,他的名望和影響都超過了愛因斯坦。人們把柏格森與蘇格拉底、哥白尼、康德、西蒙·玻利瓦爾,甚至還有唐璜相提并論。哲學家約翰·杜威認為,“在亨利·柏格森之后,哲學上的問題不再會是以前的面貌和形態”;哈佛大學教授、著名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將柏格森的《創造進化論》(1907)描述為“一個真正的奇跡”,標志著“一個新時代的開始”。詹姆斯認為,柏格森的《材料與記憶》(1896)帶來了“一次可以與貝克萊的《人類知識原理》或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相媲美的哥白尼式的革命。哲學家讓·瓦爾曾經這樣說:“如果要評選四大哲學家的話,那么就推蘇格拉底和柏拉圖(他倆加起來算一個)、笛卡爾、康德和柏格森。”哲學家兼哲學史家艾蒂安·吉爾森斷言,20世紀初的30幾年屬于“柏格森時代”。他被人們看成“世界上最偉大的思想家”和“世界上最危險的人”,許多追隨他的人還前往他在瑞士圣塞爾格避暑的住宅“神秘朝覲”。
在與比他年輕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發生沖突之后,柏格森的聲望受到了威脅,愛因斯坦也一樣。人們對愛因斯坦的批評立竿見影。時隔數月,愛因斯坦獲得諾貝爾獎,原因不是使其聞名于世的相對論,而是因為“他發現了光電效應原理”。相對論曾轟動一時,而相比之下,光電效應在人們的想象中幾乎未能蕩起多大漣漪。決定獎勵其所為而非其理論,這背后隱藏的原因可以直接追溯到柏格森當天在巴黎的言論。
諾貝爾獎物理學委員會主席解釋說,盡管“大多數討論集中于他的相對論”,但是這個理論并不值得授予該獎。為什么不值得呢?原因當然多種多樣,而且非常復雜,但是開會的那天晚上提出的癥結很清楚:“巴黎著名的哲學家柏格森對這個理論提出了挑戰。”柏格森認為,相對論“屬于認識論”而不是物理學,所以相對論“一直以來都是哲學界討論的熱點話題”。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
當時,愛因斯坦下了戰書,表示要想理解時間就只有兩種有效的方式:一種是物理途徑,另一種是心理途徑。
這個解釋當然讓愛因斯坦想起了春天發生在巴黎的一些事。顯然,他早就引發了一場爭端,而這就是后果。當時,他無法讓許多思想家認同他對時間的定義,更有甚者,他的理論被人們拿來與那位卓越哲學家的觀點相比較。愛因斯坦在獲獎演說中依然很固執,他的演說內容并沒有涉及被正式授予諾貝爾獎的光電效應,而是那個使他聞名全球但在當時受到質疑的相對論。
柏格森的一生成就輝煌,在諾貝爾獎頒獎儀式上主持人提及他的名字,這是他的重大勝利。他試圖說明時間不應只從科學的視角去理解,堅持認為應從哲學的角度去理解。近代這兩位最偉大的思想家之間為什么會有如此赤裸裸的爭執,使得之后的這些年里知識界派別林立呢?
在那“真正意義上的歷史性的”一天,兩人相遇,柏格森被很不情愿地拽入了他一直刻意回避的討論。這位哲學家當時的地位比愛因斯坦高得多。他的發言大約有30分鐘,他說:“愛因斯坦先生,我們比你還要愛因斯坦。”他對愛因斯坦的反對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作家兼藝術家溫德姆·劉易斯解釋說:“我們大家都以為柏格森死了,可是乍看起來十足奇怪的相對論卻使他得以復活。”

亨利·帕格森
愛因斯坦的回答不到1分鐘,而且還有一句常被引用的罵人話:“沒他媽的什么哲學家的時間。”愛因斯坦認為哲學家的時間并不存在,這個答復就是燃燒彈。
那天晚上,愛因斯坦接下來說的話更有爭議:“所以就剩下了一個與物理學家不同的時間,那就是心理上的時間。”就在那一瞬間,愛因斯坦下了戰書,他認為要想理解時間,就只有兩種有效方式:一種是物理的,另一種是心理的。愛因斯坦在當時那個丑惡的特殊背景下說出的這兩種時間的定義方式,竟然持續了很長時間,并且成為兩個棱鏡,折射著整個20世紀對時間本質的研究。
愛因斯坦簡單的二元觀視角使柏格森感到震驚。為了對付愛因斯坦,這位哲學家寫了一本書作為回應。他說,愛因斯坦的理論是“嫁接在科學上的玄學,而不是科學”。愛因斯坦和柏格森的主張在他們同時代人的眼里表現為激烈的交鋒,代表著近代相互競爭的兩個派別:柏格森的主張屬于玄學、反理性和活力論,認為生命滲透一切;而愛因斯坦屬于他的反面,即物理學、理性,認為宇宙(以及我們對它的認識)離開我們照樣存在。自此之后,愛因斯坦被看作這樣一個不折不扣的人,他把“感官知覺和分析性原理作為知識來源”。
柏格森認為,愛因斯坦的時間理論無法讓我們認識到“未來實際上是開放的、無法預測的和不確定的”。
相對論在三個大的方面與經典物理學脫離:其一,對時間與空間的概念進行了重新定義,認為這兩個概念不再是普適的;其二,相對論表明時間與空間是完全關聯的;其三,該理論淘汰了以太的概念。在一些觀點中,以太是填充空間的一種物質,科學家希望這種物質為宇宙以及他們的經典力學理論提供一個穩定的背景。
這三點綜合起來,就會產生令人吃驚的全新效應,即時間膨脹,這一點深刻地震撼了科學家和一般公眾。科學家用通俗的語言把時間膨脹描述為高速條件下時間的變慢,以及光速情況下時間戲劇性的完全靜止。如果將兩個時鐘的相對時間同時設定,然后將它們分開,其中一個以恒速移動,兩個時鐘的走時將取決于各自的速度。雖然與時鐘一起移動的觀察人員注意不到自己所處系統的任何變化,但其中一個時鐘的時間相對變慢。研究人員通過計算發現,靜止不動的時鐘指示的“時間1”與移動的時鐘指示的“時間2”之間存在顯著差異。那么這兩個值哪個代表“時間”呢?按照愛因斯坦的說法,它們都是時間,也就是說,所有參照系都應一視同仁,因此兩個值都表示時間。愛因斯坦找到了辦法讓時間停止嗎?
持相對論的科學家認為,我們需要更新對“同時”這一概念的認識:同時發生的兩個事件,在不同的觀察人員看來并不一定是同時發生的。這一效應與相對論的其他方面關聯,即光速(在真空內,且沒有引力場)是恒定不變的。大多數物體的速度可以通過其他迅速移動的物體的背負式運輸而增大。
比如說,一列火車以一定速度行駛,如果把它置于另一列高速行駛的火車上,它的速度就會變快。如果火車的時速都是80千米,那么第一列火車的時速就是160千米;如果再疊加一列相同時速的火車,第一列火車的行駛速度就是240千米/時,以此類推。但是,光波卻不是這樣。根據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光速不但恒定不變,而且還不可超越。這一簡單事實不僅要科學家拋棄“絕對同時”的概念,而且還將他們導向大量似是而非的效應,包括時間膨脹在內。
柏格森發現,愛因斯坦用時鐘來定義時間的做法完全無法常規化。這位哲學家不明白,為什么一個重要事件的時間(比如說火車的到站時間)要用時鐘如何對該事件匹配來進行描述,他不理解愛因斯坦為什么試圖將這個具體的過程確立為決定同時性的特別方法。柏格森想尋找的是同時性的更基本的定義,一個不會停留在時鐘上,反而會解釋為什么要使用時鐘來確定時間的定義。他認為,如果這個更基本的同時性的概念不存在,那么“時鐘就沒有任何作用”。這樣一來,
就不會有人制造時鐘,或者至少沒有誰會購買時鐘。他承認,時鐘是買來“告訴時間”的,但只是因為“知道了現在幾點”就預設了時鐘與其度量的“正在發生的事件”之間的對應關系對相關的人具有意義,所以才引起這個人的注意。事件之間的某些對應性對我們來說很重要,而其他對應性則無所謂,這就解釋了我們有關同時性的基本意義,也說明了時鐘被廣泛使用的原因。他認為,時鐘本身并不能解釋同時性或者時間。
如果沒有比時鐘指針匹配事件更基本的同時性意義,那么時鐘就沒有任何有意義的作用了。這些時鐘就是一個個的機械,我們將其拿來仔細比較,以此自娛自樂;它們不會被用來對事件進行分類。簡而言之,它們只是為了存在而存在,對我們沒有什么用處,在相對論理論家以及所有人那里都將失去其存在的理由,因為這位理論家也是用它們來標示某一個事件的時間。
柏格森認為,愛因斯坦理論的全部力量在于它作為一種“標志”的功能,迎合了同時性的自然直覺概念。他解釋說,“這僅僅因為”愛因斯坦的概念“幫助我們認識到這種自然的同時性。因為它是這種同時性的標志,它可以被轉化成直覺的同時性,你稱其為同時性”。愛因斯坦的理論具有強有力的革命性,令人十分震驚,只是因為我們有著強烈的自然直覺的同時性概念。
柏格森對時鐘的問題思考了很多年。他同意時鐘幫助我們注意到同時性,但也認為我們對時間的理解不能只是基于時鐘。早在1889年,他就考慮過這個選擇,但很快就放棄了這種想法:“我們看見時鐘的表面,時針的運動對應于鐘擺的擺動,人們會以為我不測量持續的時間,只記錄同時性。這兩者大相徑庭。”我們對時間的理解里需要包含不同的東西,新穎的東西,重要的東西,以及存在于時鐘之外的東西。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我們賦予時鐘這種權力的理由:我們為什么購買時鐘,為什么使用它們,以及當初為什么發明它們。
我們對世界的感知不只是經過思考,而且不夾雜個人興趣;相反,我們的感知已經受到記憶的影響。兩者都是根據我們對自身可以作用的事物的感覺來定義的。柏格森提醒他的讀者,除非他們承認記憶發揮著積極作用,否則他們的記憶將會不可避免地回過頭來困擾他們。“可是,假如消除知覺與記憶之間的差異……我們就不能在真正意義上區別過去與現在。也就是說,我們無法區別過去與正在起作用的東西。”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區別是從物理、生理和心理三個角度一起確定的。
柏格森認為,愛因斯坦的時間理論特別危險,因為這個理論把“時間長度看作一種缺陷”,使得人們意識不到“未來實際上是開放的、不可預測的和不確定的”。它消滅了真正的時間,也就是說,消滅了“這個世界上最真實的東西”。
愛因斯坦堅持認為,時間的心理概念不僅根本就是錯誤,而且與任何具體的事物都不相符合。
在這場辯論中,愛因斯坦明確陳述了自己對哲學目的的看法,以及為什么哲學不該在有關時間的問題上起任何作用。面對他的對手,他給哲學一個十分有限的作用,進而解釋自己。他提到思考時間的兩種有效方式:心理的和物理的。心理時間是人們感知的時間,而物理時間是通過科學儀器(如時鐘)測量的時間。儀器測量出的時間與一個人感知的時間往往不同,無聊、急躁或單純的心理變化等因素都會影響人們對時間的心理感知。隨著計時裝置的普及,感覺到的時間與
測量得到的時間之間的差異越來越顯著。比如說,在我們看卡夫卡日記里那些甜蜜蜜的描述時,生物鐘與外部時鐘常常不一致。
但在大多數情況下,物理上和心理上的時間概念并沒有太大的差異。大多數人都能在沒有時鐘的情況下相當準確地估計到早餐、午餐和晚餐的時間,也都能像儀器一樣準確地判斷兩件事是不是同時發生。但是在對付高速運動的事件時,情況就不一樣了。在這種情況下(比如賽馬跑過終點線的時候),與儀器確定的同時性相比,感知上的同時性就十分不足,兩者的差異會十分顯著。在事件以接近光速發生時,兩者的差異是極大的。
根據愛因斯坦的觀點,哲學一直被用來解釋物理與心理之間的關系。他在巴黎時說:“我相信,哲學家的時間是物理上的時間,同時也是心理上的時間。”但是相對論聚焦于非常高速的現象,在這里,心理感知的時間實際上根本不沾邊。
愛因斯坦堅持認為,時間的心理概念不僅是純粹的錯誤,而且沒有任何對應的具體東西,“它們只不過是些心理架構、邏輯實體而已”。由于光速,人類已經“本能地”概括了同時性概念,并將其錯誤地應用到了宇宙的其他方面。愛因斯坦的理論糾正了這個錯誤。他相信心理時間概念和物理時間概念之間沒有重疊區域,兩者同等重要,但是前者比起后者不那么精確(這是無可否認的);他認為,心理時間概念和物理時間概念是兩個真正不同的概念:心理時間概念是心理評估,與物理時間的“客觀”概念相比截然不足。
柏格森和愛因斯坦兩人都接受心理時間概念與物理時間概念有著本質區別的觀點,卻由此演繹出了不同的結論。愛因斯坦得出的結論是“哲學家的時間不存在,只有與物理學家的時間不同的心理時間”;而柏格森從心理學和物理學的角度評估時間,這使得他的任務更為有趣。
在隨后的那些年里,人們大致認為這場爭論柏格森輸給了愛因斯坦。愛因斯坦關于時間的觀點逐漸控制了有關這個議題的大多數學術討論,把柏格森的觀點以及其他許多藝術和文學方法都置于次要輔助地位。在許多人看來,柏格森的失敗是“理性”對“直覺”的勝利,這是科學的日益復雜使得知識分子不再能夠跟得上科學革命的標志性時刻。因此,“柏格森的絕對時間哲學無疑受到了相對論的沖擊,開始由史無前例的成功轉向受挫”。最重要的是,科學的影響力日益強大,而哲學的相關性日漸減弱。
記錄愛因斯坦一生及工作的傳記很少提及柏格森,但有一個例外:一位同事撰寫的書里畫了兩人最終和解的插圖。其他證據卻表明他們的相遇帶來了多么大的不和,在他們去世前的幾年,柏格森曾提到愛因斯坦,愛因斯坦也最后一次提到柏格森,他們再次強調對方的觀點多么錯誤。雖然這次爭論大體上被從愛因斯坦的遺產中剔除,但是柏格森的許多追隨者經常提起。這個事件本身不但造成了分歧,而且它與歷史的關聯依然存在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