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
以前寫過,我是一個“嚴以律己,嚴以待人”的人。常聽人苦口婆心地勸導:要寬容,要包容,要接受他人。雖然我不懂那個“接受”具體是什么內涵,要做到何種程度,但還是覺得有可取之處,便試著放寬心,盡量少地苛求或指責別人。結果還真略有成效,有時能上升到“寬以待人”的高度,只是始終無法做到“寬以律己”。
為什么要寬以律己?因為人不僅要處理與外界的關系,還要處理與自己的關系。不能與自己和諧相處,生存本身就成了一個困惑。對自己過于嚴格,太累;對自己過于寬松,又太不負責太不甘心。
我用了很長時間才發現,最難的不是接受別人,而是接受自己。每個人都會在成長之后為曾經的幼稚青澀懊惱不安。羞于承認當年的癡傻;每個人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與別人作比較,為自己方方面面的缺憾而耿耿于懷;每個人都羨慕或嫉妒過,都有過“我好失敗”的自棄念頭。一個人,或是相貌身材,或是性格脾性,或是天資成績,或是人際關系、家庭背景,總歸會有不盡人意之處。即便是外人看上去光鮮亮麗,內部也必有難言之隱,只是不被公眾所知罷了。我曾真心地贊嘆別人“簡直+全+美”“生活上幾乎一帆風順”,也曾被別人錯認為是“各方面都挺順利挺幸運的人”,最后終于了解,沒有誰享有絕對的幸運,沒有誰值得被羨慕嫉妒。完美,壓根兒是不存在的。
寫東西這么多年,沒有人知道,我收到的一摞摞樣刊從來都是全部塞進箱子。終年不見天日。我不知道別的作者有什么習慣,我個人總是羞于見到自己的作品。剛寫出的時候,是較為滿意的;等發表出來——大概是幾個月甚至一兩年之后—再看,免不了處處生厭,竟覺得慘不忍睹。一想到這樣糟糕的文字會被別人看到,別人因此會讀出我的青澀膚淺,我就一陣驚恐,恨不得改名換姓,把這堆拙作撇得干干凈凈。逃不出的惡性循環:我的審美總在變,在成長,我不由自主地否定,反反復復地修正,誠惶誠恐地翻著樣刊找到自己的作品。看不下去了就塞進箱子,像要趁別人不注意時把一段羞恥掩藏起來似的。
朋友看了我為自己的長篇小說寫的后記,困惑而無奈地問:“怎么感覺你有種愧疚的情緒呢?”我說沒錯,就是愧疚,因為以我現在的眼光,會覺得兩年前寫出的東西差得不能給人看,所以才滿篇自黑,滿口抱歉。我說:“不完美,是這個世界的通病,我總覺得自己病入膏肓。”她說:“沒必要以諾貝爾文學獎的標準要求自己,你與同齡人比已經很棒了,這本書能通過出版社的層層選拔得以出版,就是證明。”我說道理我懂,只是心里不能承受那份懊惱。或許是我太挑剔了,要求的太完美了,總想以當前最好的狀態出現在別人的視野。讀到自己十五六歲時情感豐沛多愁善感的文字,或讀到兩三年前思想不夠深刻語言不夠簡潔的詩,我總想著如何消弭痕跡,以新的文字遮掩其上,讓讀者知道我已經成熟了,不再寫那樣的東西了。說到底,我是無法接受從前的自己。“一個人,時時刻刻都在否定從前的自己,多可怕啊。”她說。我沉默了。
誠然。這是可怕的。我的十幾本日記塞滿了兩個抽屜,寂寞地度過了許多年。寫它們的時候,我以為日后翻開回憶往昔一定是種享受。后來發現那絕大程度上是種煎熬,所有因幼稚而導致的傷心、擔憂、天真短暫的快樂以及荒唐可笑的行為,都讓我尷尬得無地自容。那時的我怎么那么傻,那么蠢,那么幼稚呢?從此我不敢輕易觸碰那些載滿真切過往的紙張,盡管它們也存留了等量的美好和欣慰。我甚至一度急切地渴望把從前不堪的經歷統統銷毀,毀得片甲不留。最好是有一把魔力剪刀,“咔嚓”一下,剪得干凈利落,以后再也不用想起,一身輕松。
意識到這殘忍而可怕的否定。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我企圖掩蓋的,不僅是成長的印跡,更是自己的不完美。我不愿承認它們,我羞于承認它們。我真的不夠強大。至少沒有強大到坦然地全盤接受自己的缺憾和不堪。“感覺自己活得好失敗”這種話,我說過不止一次。我既不接受從前的我,也不接受現在的我。可是問題在于,這世界本無完美可言,我非要把自己全然抹殺掉不可嗎?為什么不能對自己寬容一點呢?
是時候來克服這種懦弱的逃避了。包容別人是一種修養,接受自己是一種自愛。我得學著與自己和平相處。自己跟自己較真兒實在太費勁了。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