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方霄/本刊記者

剛聽到“舞蹈治療師”這個名稱時,相信很多人的反應都是一頭霧水:舞蹈治療師是新興職業嗎?跳舞還能治療疾病?他們針對的人群是什么?為了近距離接觸舞蹈治療師,了解他們的日常生活,記者來到北京回龍觀醫院,走進藝術行為治療中心,采訪了一位年輕的舞蹈治療師——田松。雖然田松今年只有37歲,但他在北京回龍觀醫院已經勤勤懇懇工作14年了,伴隨醫院藝術行為治療中心的發展,田松也在不斷進步、成熟。在田松風趣幽默、聲情并茂的談吐中,舞蹈治療師為患者掃除陰霾卻始終默默無聞的形象生動而立體地展現在記者眼前。
舞蹈治療師并不是田松最初的理想,說起這段故事,田松心中仍有一絲抹不去的遺憾。田松在兒時就喜歡戲曲,但田松說,家人都沒有從事戲曲方面的經歷,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對戲曲那么著迷。“如果硬要找個原因的話,也許和奶奶愛聽戲有關吧。”不知是不是覺得這個原因有點牽強,田松說著自己也哈哈大笑起來。
在戲曲上,除了跟著老師認真學習外,田松自己也沒少下功夫。無論嚴寒酷暑,摔過多少次跟頭,田松對戲曲的熱愛從未消減,對一個動作反復練習,甚至在閑暇時還經常跑到教室外偷偷學習戲曲新技巧,然后回家琢磨、練習。從田松學習戲曲開始,一直到從中國戲曲學院畢業,他始終是同代戲曲者中的佼佼者,也深受老師——北方昆曲劇院的昆曲藝術傳承人張玉文的贊賞和喜愛。
從小時候開始,田松就以為自己今后會理所當然地成為一名戲曲老師。但誰曾想,在種種原因之下,田松竟然被安排到北京回龍觀醫院當一名舞蹈治療師,為患有輕度精神障礙的患者提供舞蹈治療。得知這個消息后,田松十分憋屈,總覺得心有不甘:在戲曲上投入那么多時間,花費了那么大精力,獲得那么多榮譽,最后竟然從事似乎與戲曲沒太大關系的舞蹈治療,那之前所學的一切不是無用武之地了嗎?田松坦言,在北京回龍觀醫院工作的前幾年,無論是同學還是熟人,只要是問起“在哪兒工作”的問題,自己統統不回答。田松說:“提起回龍觀醫院,大家的第一反應就是‘瘋人院’,然后看你的眼神都是怪怪的。所以,每次我都不好意思回答他們這個問題,覺得有點兒丟人。”
雖然當初感覺舞蹈治療的工作“沒勁兒”,并因“自個兒會那么多東西,在這兒使不出來”而悶悶不樂,但田松默默地勸自己:“干一行愛一行,腳踏實地走好每一步。”正是在這份自我督促和鼓勵下,這個昔日戲曲界的驕子如今已經成為舞蹈治療師行業中熠熠生輝的明星。
為了促進藝術行為治療中心舞蹈治療的發展,又考慮到田松具有深厚的戲曲功底,北京回龍觀醫院便派田松去舞蹈學院學習了4年。由于藝術的相通性,田松對舞蹈的領悟很快,雖然對舞蹈的專業學習只有4年,但田松的舞蹈水平令很多專業舞蹈者都自愧不如。在無限贊嘆下,田松卻顯得很平靜,他告誡自己:“學習藝術技能只是手段,都是為了能更好地應用于工作。”
“有的患者由于長期出不了院,他們的思維能力、認知能力、交往能力都發生了減退,這是精神疾病很常見的漸退癥狀。”田松說,為了緩解長期住院病人的衰退癥狀,從1986年獨立建院開始,北京回龍觀醫院就開設了舞蹈治療活動區,今年已經是第30個年頭了。但當時的舞蹈治療活動區很簡單,只是在一個公寓區內設置了間舞蹈室,治療手法也比較簡單,就是為了活動身體,愉悅心情。后來隨著患者逐漸增多、同行之間的頻繁交流和外國專家的指導,北京回龍觀醫院的舞蹈治療活動區如今已經發展為頗具規模的藝術行為治療中心(包括舞蹈、書法、音樂、繪畫、陶藝等9種藝術行為治療),在治療手法上也更多針對患者病情進行對癥治療。“對長期住院的病人,藝術行為治療對提高社交能力、改善抑郁情緒、促進思維表達有很好的輔助治療作用。”田松說,此外,醫院還開辟了一個開放區,治療對象主要是抑郁癥、強迫癥、社交恐怖癥患者及問題兒童。

▲田松從中國戲曲學院畢業了
田松接觸了很多病人、案例,在不斷地探索和總結下,田松創造性地將音樂、舞蹈和戲劇三者相結合,令大家感到欣喜的是,這種創新方法對減輕病人痛苦確實有效。這讓田松看到了新的人生價值,也重燃了他對未來工作的信心。
俗話說,心病還需心藥醫,雖然舞蹈治療對障礙人格等有著非常明顯的效果,但卻是一個長期而緩慢的過程,需要舞蹈治療師對病人進行正性引導,逐漸地強化。“大多數人多多少少都會有點強迫癥,但只要不影響正常生活、工作,也沒有多大關系。但在我接觸過的病人中,有一個強迫癥病人,她的嚴重程度使我至今印象深刻。”田松回憶道。
“老師您好,我挺喜歡舞蹈的,想跟著您學舞蹈。”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田松看到一個挎著包,兩手架在半空中的姑娘。看到這個姑娘的第一眼,憑經驗,田松就覺得她可能有點強迫癥狀,隨后的芭蕾舞練習時,更印證了田松的猜測:其他人練習芭蕾舞時都要扶著扶把,唯獨那位姑娘仍然“高傲”地不接觸任何東西。田松說,自己喜歡和病人聊天,在聊天中可以了解病人的病情。“因為病人都很敏感,如果直接問她病情,她會跟你有距離感。”在聊天中,田松得知這個姑娘是名傳染科護士,包里隨時都會裝著一塊香皂,因為別人用過的香皂她認為沾滿了細菌。“醫務人員有潔癖是共性,尤其是傳染病醫院,由于經常接觸肝炎、肝癌這些疾病,勤洗手的意識對她更是一種強化。”此外,田松還了解到一個更令人驚訝的情節:這個姑娘從早上8點下夜班后進澡堂洗澡,一直到下午4點,接夜班的人來了她還出不來,身上都搓得滲出血來,但就是控制不了,停不下來,一邊洗一邊哭。
“強迫癥病人的痛苦之處就在于他們有自知力。”田松說,為了有針對性地治療這位姑娘的強迫癥,田松改變了芭蕾舞集訓的動作和難度——要順利完成舞蹈動作,如果不扶扶把是十分困難的。起初,即使歪歪扭扭站不穩,這個“固執”的姑娘仍然不碰扶把,但在幾次訓練后,田松發現當她把注意力轉移到音樂和舞蹈動作中去的時候,偶爾也能扶扶把了。看到這些,田松心中暗喜,但他卻沒有急于求成,只是很真誠地表揚她“跳得整齊了,很漂亮”,并且經常有意識地讓這個姑娘給大家示范舞蹈動作。“這對她是一種支持和暗示。”

▲田松帶著病人練習舞蹈

▲舞臺上的田松

▲田松為病人糾正動作
為了鞏固治療,田松隨后又在舞蹈訓練中增加了扇子舞、爵士舞等舞種,并為她們設計舞蹈動作。“因為爵士舞中有手推椅子的動作,這位姑娘也從最初的手不能碰椅子,到后來自然地推著椅子,但對于腳蹬椅子的動作她做不了,她覺得腳上的細菌會蹭到椅子上,然后再蹭到身上,她受不了。”田松說,“在轉移她的注意力,釋放壓抑、強迫的焦慮思維后,我同時還得觀察她的病情到了什么程度,再有針對性地鼓勵、引導、暗示她。待她真觸摸了外界物品,發現對身體沒什么影響后,也就無所謂了。這就像系統脫敏,要逐漸解決她不能觸摸東西的障礙。”
2個月之后,這個姑娘的強迫癥就完全好了。出院的時候,她站在田松面前,深深地鞠躬,激動地說:“2個月前,工作、生活我都無法正常處理,是您救了我!謝謝您田老師!”聽到這席話,田松心里感到非常欣慰,覺得這2個月的付出沒有白費。“多用一點心,把所學的東西用到病人身上,能為他們解決痛苦,這就是很有意義的事。”從那以后,在潛心研究技術上,田松有了更多的動力。
藝術對人有潛移默化的感染能力,而且能起到榜樣的作用。在治療中,田松就無數次真實地感受到藝術的力量帶來的感動,那一幕幕動人場景令他至今難以忘卻。

▲田松全家福
在田松的眾多病人中,有一個不到20歲的男孩兒,特別喜歡跳舞,而且跳得特別好。在一次治療小組集訓中,田松為他們挑選了《鞭打蘆花》作為表演節目。劇中的主人公是一個叫閔子騫的圣賢,由于母親早逝,父親續娶后母。一年冬天,為了御寒,后母為孩子們做了棉衣,但她在兩個親生兒子的棉衣里放的是棉花,卻在閔子騫的棉衣里裝著蘆花。一天,父親帶著幾個兒子一塊兒出去,看到流著鼻涕的閔子騫,父親感覺他又大又沒出息,便拿鞭子抽了他一頓。鞭子打破了閔子騫的棉衣,結果蘆花從里面飛出來。知道真相后,父親決定休了后母。在關鍵時候,閔子騫雙膝跪地勸父親:“母在一子單,母去三子寒。留下高堂母,全家得團圓。”了解劇情后,田松就讓治療小組的病人分選角色。正表演著,這個男孩兒突然哭了。看到這突發的一幕,田松隨即讓大家暫停表演,并讓男孩兒與大家分享情感。
“毫無疑問,故事里的情節觸動了他的神經,引起了他的共鳴。”田松說,雖然男孩兒的家庭跟劇中的不完全一樣,但有類似的地方——男孩兒從小就沒享受過母愛。“我和母親已經有十多年都沒見過面了,雖然她不是后母,但我恨她。我做不到古人這么圣賢。”男孩兒一邊哭一邊向大家傾訴著積壓多年的怨恨。原來,男孩兒的母親從小就有精神疾病,很不幸的是,由于這種病具有遺傳傾向,男孩兒和妹妹也都患有精神疾病。從小缺少母愛,父親也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母親和妹妹都在其他醫院精神科住院,每當自己受欺負或看到其他孩子備受家人呵護的時候,男孩兒對母親的仇恨就愈發強烈。了解這些情況后,田松對男孩兒多次進行真心而真誠的引導。功夫不負有心人,有一天,在田松提到男孩兒母親時,男孩兒的臉上有了一絲牽掛,并表示想見見母親。從舅舅那兒得到了母親的電話后,男孩兒給母親打了電話,母子倆斷了十幾年的聯系終于被聯結起來。那一年的世界精神衛生日,北京回龍觀醫院康體中心被作為康復技能比賽的活動場地,有23家單位的精神科都來回龍觀醫院參加文藝匯演,男孩兒的母親也要過來。“男孩兒在這次匯演的一個節目中擔任領舞,所以每次排練他都特別認真、刻苦,他覺得這是在母親面前展示自己的好機會,希望母親能看到一個成功、光彩的兒子。”田松說,一個多月,他每天都會帶著男孩兒在舞臺上練習,臺上的每一分鐘男孩兒都很專注。
在男孩兒焦急和緊張的等待中,十幾年未曾謀面的母子倆終于見面了。“老母親頭發已經發白了。她知道兒子有表演,所以想給兒子送份禮物,但由于長期住院拿不出錢來,最后找一張彩紙,折了一朵玫瑰花,在兒子表演結束后將玫瑰花親手送給兒子。就在那一剎那,母子倆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抱頭痛哭。”田松說到這兒,眼睛仍然泛紅。
“精神疾病一般起病于青壯年,而且反復發作,來醫院三五次以后,就出不去了。但這不是治療水平的問題,全世界都這樣。”田松說,雖然相較前些年,我國精神病人的地位有所提高,但目前社會上仍存在很多偏見。曾有病人跟田松傾訴,自出院回家后,只要一去小賣部買東西,周圍的人就會對他指指點點或者直接躲得遠遠的。“長期住院的病人沒有生活質量可言,即使醫院提供的服務再好,病人也沒有自由,如果讓他們出院,對病情會更加不利。所以現在的精神康復技術應該將重點放在怎么能讓他們在社會環境里多接觸人,多增加交互性活動。調節心情,完善家庭知識系統和社會知識系統才是真正對病人康復有益。”田松說,這就是如今精神康復技術越來越多地在公共場合被提起的原因。
“住院病人治療到一定程度后,若再使用藥物,即使幻聽、妄想等癥狀消失了,也成傻子了,所以要在治療和生活之間找一個平衡點——雖然可能會有一點殘留的癥狀,但他們至少能生活自理。”田松表示,如果能組建一個特大的社區,讓這些病人在這里生活,這對病人的康復效果特別好。“在堅持服藥的同時,為他們配備幾個護士、大夫,雖然也有護士大夫管理,但在這里,他們有了更多的自由。”田松說,“現在有很多社區都模仿這個模式,在幾個小區之間設置一個工作站,讓病人每天到工作站報到,每個人有各自的勞動分工,有掃地的,有賣東西的,還有做飯的。政府按時給他們發藥,組織他們談病情,為他們發放工資,其他時間就是組織各種活動,包括勞作和娛樂。”
雖然田松對目前我國的經濟能力還達不到這種水平略感遺憾,但對未來,他充滿信心。田松說:“作為全國音樂治療中心、美術治療中心和全國康復治療基地,北京回龍觀醫院是北京甚至全國最系統的藝術行為治療機構,應該承擔起發展國內精神康復治療的重大責任。回龍觀醫院愿意做個技術帶頭人,在全國范圍內培養這種精神康復技能的小社區,對病人進行音樂、舞蹈、交往技能等適用的康復訓練,從心理上、技能上給病人一定支持。
隨著百姓對藝術行為治療的認知和認可,近年來,藝術行為治療在國內也逐漸發展起來,經田松培訓出來的學生遍布全國,不計其數。即使很多學生的模樣和姓名田松都不知道,但在每一次培訓中,田松總會將自己掌握的所有知識毫無保留地傳授給每一位學生。“在我剛接觸舞蹈治療時,醫院舞蹈室的老師對我特別關愛,將畢生所學全部無私奉獻,不僅教我專業上的知識,還給我提供很多鍛煉的機會。如今,我也愿意充當傳幫帶的角色,我們是同一個戰壕的戰友,沒有什么需要保留的。”田松說,“雖然他們中有一部分不是從事精神科治療,但只要能將舞蹈治療的理念和精神傳播出去,能為行業儲備后備力量,我覺得就是一件值得驕傲和有意義的事。”
“除了和全國的同行互相學習、交流,回龍觀醫院還經常向外國專家學習。但對于學習來的外國理論系統,一定要結合中國的實際情況,進行本土化。藝術行為治療和心理治療有相似點,如果全是外國的東西,中國人接受起來有點困難。”田松舉了個例子,比如《羅密歐和朱麗葉》,因為病人不了解外國的文化,肯定就理解不了其中的內涵,但如果換成《梁山伯和祝英臺》,每個人就很熟悉。此外,田松還表示,多從治療中總結自己的經驗對治療師非常重要。“即使理論知識再多,也得有實踐經驗。因為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不能將同一方法運用于每一個人。作為治療師,不僅要知道如何把控病人、怎么解決在治療中遇到的難點,還要掌握在病人不配合的時候該怎么做,駕馭治療小組的氣氛,讓病人順著你的方向走。”
談及未來規劃,田松笑言自己規劃性很差,只要每天來到舞蹈室,打開音樂,就覺得很快樂。“今后還是要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多學習、多實踐,更新治療技術。在經濟、醫療體制各方面都提高的今天,希望也能提高精神疾病患者的生活質量,減輕他們的痛苦。”田松說,“由于精神疾病起病于青壯年,大多都成不了家,生活質量很差。俗話說,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為什么要‘進’?因為醫務人員最終的目的不是為了職稱、掙錢、出名,而是為了更好地服務病人,這是身為醫務工作者應該孜孜不倦和為之奮斗的,我們也始終奔著這個方向不斷努力。”
人物小傳

田松,男,1979年10月出生于北京,北京回龍觀醫院藝術行為治療中心音樂舞蹈室主任,藝術治療師,被社會廣泛贊譽為“心靈舞者”。2003年~2006年在首都師范大學舞蹈系學習,2007年~2010年就讀于中國戲曲學院學習,獲學士學位。現為北京舞蹈學院考級教師。歷年世界精神衛生日導演。曾榮獲首屆全國青少年京昆大賽一等獎、第二屆北京健康之星“藝術之星”等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