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超級華人黑幫覆滅記

陳光

伴隨著中國人在世界上的足跡越來越多，少數(shù)人在同鄉(xiāng)、宗教等關系影響下，逐漸拉幫結派，演化成黑幫組織，對當?shù)厝A人的權益造成很大傷害。

6月11日深夜，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一處建筑物內(nèi)，十余位聯(lián)邦警察端舉步槍，成縱隊貼墻潛入一家華人超市……

“龍頭”行動中，聯(lián)邦警察對22處地點進行突擊檢查，期間沖突不斷，有兩名警察在交火中受傷。

6月13日星期一，阿根廷國家安全部官員宣布了這場行動的戰(zhàn)果：中阿警方聯(lián)合搗毀了阿根廷最大的華人黑幫組織“貔貅”，逮捕40人，其中包括黑幫首領阿弟。安全部部長帕特里夏·布利里奇稱此為“阿根廷歷史上最重要的打擊犯罪活動”。

然而，肆虐阿根廷近10年的“貔貅幫”只是當?shù)赜杏涗浀?7個華人黑幫之一。聽到“貔貅”“旺客”“鑫”“永輝”“融江”“月亮”“飛龍”等名字，對當?shù)厝A人而言如聞噩耗，輕則破財免災，重則全家性命不保。除了這些精于敲詐勒索的華人黑幫，整個南美還有一張更大的國際黑幫巨網(wǎng)。對很多華人而言，阿根廷就像一片法外之地，身處其中任人宰割。

“準備10萬美金，不然吃子彈”

今年是李浩在阿根廷的第12個年頭，為了避開首都同行的競爭，他選在河港城市羅薩里奧開超市，此地距布宜諾斯艾利斯省（以下簡稱布省）3小時車程，也是阿根廷球星梅西的故鄉(xiāng)。

開超市投資不大，收益穩(wěn)定，日常店主只要把商品擺上貨架、打好價格，無需很多語言交流即可運營，因而這成為華人在阿根廷的主要營生。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阿根廷目前有近15萬華人華僑，大部分從事超市、餐飲和進出口行業(yè)，其中超市從業(yè)者占絕大多數(shù)。阿根廷華人超市工會2011年統(tǒng)計，當年全國的華人超市已超過1萬家，年銷售額達59.8億美金，約占阿根廷超市業(yè)銷售總額的37%。

走在阿根廷華人超市聚集地，行人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超市大門或窗戶上貼著各類貼紙或被噴上涂鴉，有的寫著“佳源”，有的畫著月亮的圖樣。近幾年，一種綠色的貼紙頗為流行，上面畫著一只灰色貔貅，旁邊紅色的大字寫著中英文的“貔貅PIXIU”。這些貼紙絕不普通，它們是各種華人黑幫的標識，店主交完“保護費”后，黑幫的人會在店門口貼上本幫標記。一方面彰顯自己幫派勢力范圍，一方面警告其他幫派不要搶生意。但這一張貼紙的價格太高，李浩付不起。

2011年夏天的一個晚上，25歲的李浩在店里準備收工。他看了看表，8點45分，一起值班的妻子和自己都還沒吃晚飯。

在阿根廷，超市的營業(yè)時間一般是上午8點到中午1點，下午5點到晚上9點。與當?shù)爻胁煌A人超市星期日和節(jié)假日照常營業(yè)，這種“勤奮”經(jīng)常引起當?shù)赝胁粷M。而作為店主，李浩還要負責進貨、財務等各類業(yè)務，每天工作14到16小時是常有的事。

“鈴鈴鈴！”電話突然響起。

過一會兒，阿根廷店員將電話遞給李浩，說是禮品公司的人銷售商品。李浩接過電話，對方轉用福建普通話接著說禮品的事。李浩拒絕，對方堅持讓他記個電話號碼。記完后，李浩剛想掛電話，對方突然說：“準備10萬美金，不然吃子彈。”

“嘟嘟嘟……”電話掛斷。

李浩蒙了。

對方語氣很平靜，好像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李浩知道這不是惡作劇。過去幾年，他一直從媒體和自己圈子里聽到華人超市被黑幫敲詐的事，還有人被打死。

吃晚飯時，李浩和妻子盤算著如何應對。10萬美金對這個家庭而言是筆“根本不現(xiàn)實的數(shù)目”，李浩的超市約200平米，在華人超市里規(guī)模偏小，每月能掙1萬美金。一般華人超市在200到500平米之間，好的能月入2萬美金，狀況不好的大概月入5000-8000美金。

嘴里嚼著飯菜，李浩腦子里過著各種對策。第一，不給錢，而且根據(jù)以往案例，即使交了會費，每個月還要上交500阿幣（約200多人民幣）的月費，這是沒盡頭的；第二，不能讓在莆田老家的父母知道。但要不要報警他還拿不定主意。

飯后李浩馬上聯(lián)系了幾十個附近的親戚朋友。當天夜里，他發(fā)現(xiàn)與他一同被敲詐的還有其他200多家華人超市，而整個羅薩里奧市總共就300家華人超市。

“貔貅”阿弟

像不少在阿根廷的華人一樣，李浩有個大家心知肚明的“秘密”。

2004年，18歲的李浩跟一隊福建老鄉(xiāng)坐飛機來到玻利維亞。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首都拉巴斯降落后，李浩現(xiàn)在還記得那種被氣壓壓得頭暈的感覺，4000多米的海拔，讓他覺得自己“差點掛了”。周圍人有的半天躺在地上站不起來。

他們的目的地并不是此地，而是與這個國家北部接壤的阿根廷。

“偷渡的第一天晚上走懸崖，一個福清妹子差點掉下去，幸好有人拉住，不然人就沒了。”李浩回憶道，當時一隊人在“人蛇”（負責偷渡業(yè)務的人）的帶領下走了三天三夜，最終設法進入阿根廷境內(nèi)，由各自在當?shù)氐挠H屬或朋友領走。

據(jù)阿根廷移民部門2005年估算，當?shù)貋碜灾袊箨懙囊泼窦s3.5萬人，其中超過三分之一的人沒有合法身份。

剛到阿根廷，李浩給別人打工，積累資本。2007年，他終于和老鄉(xiāng)合資開了家小超市，如同其他大部分華人一樣，在這片新大陸上奉公守法，耕耘新生活。

初到阿根廷，人生地不熟，很多華人都會加入一些互幫互助的公會組織，萬一出事也好有個照應。從2008年開始，李浩發(fā)現(xiàn)身邊的同鄉(xiāng)會、互助會起了變化。隨著荷包鼓起來的，還有胃口。一些公會領頭人開始用會費報銷個人開支，而一開始自愿交的會費也成了半強迫性質(zhì)。李浩說，如果店主不交會費，會長就找人在該店主附近兩條街再開家超市，以競爭逼店主就范。

激烈的競爭中，為了鏟除對手，一些店主暗地里和公會勾結，以非法手段解決問題，久而久之，一些公會演變成了黑幫。

“貔貅”就是一家這樣的組織。它能夠見光的身份是“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華人工商企業(yè)商會”。

據(jù)阿根廷警方記錄，目前已有17起華人超市主因不向“貔貅”付錢而被槍擊膝蓋或腳部的案件，為撇開幫派成員的犯罪事實，“貔貅”經(jīng)常以3000比索到1萬比索雇用巴拉圭、秘魯?shù)饶厦廊诵袃础４送猓栽谡{(diào)查的130起敲詐恐嚇案里，至少有40起是“貔貅”所為。

35歲的阿弟是“貔貅”的老大，也是賭場的常客。犯罪對阿弟來說從不陌生，他曾在科爾多瓦省因搶劫及傷人罪被捕。而據(jù)警方調(diào)查，阿弟的父親也是“貔貅”的主要成員，不過其父早前在中國已經(jīng)被捕歸案。

警方也收“保護費”

在和親友商量之后，李浩決定報警。

第二天一早，羅薩里奧市的警局電話差點被打爆。店主們都搶著報警，生怕自己遲了。有時候在阿根廷報晚了，就沒警察了。

阿根廷全國一直存在警力不足的問題。以重鎮(zhèn)首都為例，布省司法和安全局局長吉列爾莫·蒙特內(nèi)格羅曾對媒體表示，布宜諾斯艾利斯能調(diào)動的警力只有5000人，巡邏范圍無法覆蓋首都所有區(qū)域。而據(jù)統(tǒng)計2013年北京市的在編民警就有5.1萬余人。

2011年9月22日，首都南部布蘭卡港25家華人超市也遭遇類似的敲詐恐嚇。這個擁有30萬人口的小鎮(zhèn)，一共就30家華人超市。在被威脅的當天，一位店主找到律師胡安·比塔里尼，希望他代理此案。

這是比塔里尼第一次遇到華人黑幫類案件，考慮到自身安全，他特地向黑幫案多發(fā)地銀海市的同事咨詢，律師是否會受到黑幫報復。

“我那位同行跟我說這些暴徒只對‘同胞行兇，不會找阿根廷當?shù)厝嘶蚵蓭煹穆闊！北人锬嵴f。受到威脅后的第二天，店主們還集體在市政府門口游行，請求警方在店門前加強巡邏，但由于警力有限，警方提出的折中辦法是“收費站崗”。盡管比塔里尼向當?shù)貎擅凶h員舉報，認為警方收費這種不尋常的做法應引起當?shù)卣年P注，但這幾乎是阿根廷警方能為華人店主提供的全部幫助。

“警方、政客和很多當?shù)厥忻穸加X得這個問題應在中國人間自己解決，政府內(nèi)部人員在這案子里也少有合作，我只能盡力呼吁警方提供保護，最后也有不少店主選擇付費請警察站崗，有點像警察加班那種性質(zhì)。” 比塔里尼說。

警方還是通過調(diào)查鎖定了家在首都的嫌疑人，布省警察接到信息突襲嫌疑人住所后發(fā)現(xiàn)了大量恐嚇信的復印件等證據(jù)，但嫌疑人已經(jīng)不見蹤影。好在，店主游行之后，布蘭卡港當?shù)鼐驮贈]有黑幫大規(guī)模出現(xiàn)，至少在這起案件中，沒有人受害。

李浩經(jīng)歷的那次敲詐，也沒有抓到嫌疑人。他和其他店主報案之后，警方想出的對策是在一家超市設埋伏，誘捕黑幫分子。但一一詢問，所有店主拒絕在自家店鋪設局，考慮到萬一黑幫事后報復，李浩也一口回絕。無奈之下，當?shù)厣庾詈玫囊患页械曛髦缓门浜暇剑沂堑谝患沂盏胶趲颓迷p的店鋪。

幾天后，這位店主籌備了真真假假的10萬美金，三位便衣警察埋伏在店里，準備在黑幫取錢時一網(wǎng)打盡。店主緊張地拿起電話，撥通之前記下的號碼。電話已經(jīng)裝上了竊聽器。

一陣漫長的通訊聲音后，對方電話并沒有人接通。李浩等人也不清楚原因為何，這起大型華人黑幫敲詐案不了了之。

“華人黑幫案件調(diào)查復雜，幾乎從未成功破案。”2011年，阿根廷媒體Clarin在相關報道中指出，語言不通是其中一個原因。

首都11區(qū)一位警察就曾對媒體表示：“我們也會接到類似報案，但華人黑幫留下的恐嚇字條或恐嚇電話都是中文的，我們看不懂也聽不懂，所以很難取證，也無法進行排查。所以這類案件能調(diào)查出來的比例不到5%。”

語言之外，華人店主怕遭報復而不敢報案，或者不愿配合警方也是阻礙破案的一個原因。

即便抓到罪犯，大部分情況下還是以保釋結束，甚至罪犯再“逃”。也是因為警方對華人黑幫威懾力不足，被敲詐逼上絕路的華人開始自衛(wèi)。2013年底，李浩買了第一把槍。有報道稱，2014年9月，布省幾家華人超市主還曾組建了一支100人的華人“特警隊”。

就在李浩收到敲詐威脅的同時，中國警方也在關注華人在當?shù)貙沂芎趲屯{、傷害的問題。2011年11月底，中國公安部工作組首次抵達阿根廷，與當?shù)鼐胶献鳎瑢η趾θA人華僑的犯罪活動開展專項調(diào)查。

據(jù)中國公安部不完全統(tǒng)計，從2009年初至2011年底，阿根廷涉及華人幫派團伙嚴重侵害華僑華人的案件逾60件，其中致死20多人、致傷40多人。去年年底，阿根廷《國家報》再次刷新數(shù)據(jù)，稱2010年至2015年，華人黑幫造成的謀殺案達40起。

屠“龍”

2014年8月，布省一華人店主林芝在馬上就要開張的自家超市前，頭部中槍當場死亡。此前林芝已向兩位華商支付10萬比索的敲詐金額，但沒想到又出現(xiàn)了第三位敲詐人單榮華，再次敲詐同樣數(shù)目。林芝向其坦白已無力支付新的敲詐額，單榮華發(fā)出死亡威脅，據(jù)警方調(diào)查，“貔貅”為執(zhí)行方。

去年年底，一位華人店主實在不忍“貔貅”的騷擾報警，稱被“貔貅”威脅不交錢全家危險。也是這通求救電話激活了阿根廷警方籌備多年的“龍頭計劃”。在阿根廷，“龍”或“龍頭”意指華人黑幫。

在過去5年，聯(lián)邦警察專管敲詐類案件的小組一直在追蹤“貔貅”，并積累了1200張CD的電話監(jiān)聽資料。一名中國特派警員也協(xié)助阿方調(diào)查，將這些操著濃重福建口音的普通話、客家話資料編譯成西班牙語。因為長期駐阿，這名警員還起了一個西班牙語名字：馬丁。

2016年，6月11日到12日這個周末，阿根廷聯(lián)邦警察在首都和整個布省展開了22次搜捕行動，搜索范圍包括“貔貅”控制的超市、餐廳和倉庫等地。在圣馬丁市比林赫斯特廣場對面的一家華人超市中，警方和黑幫分子發(fā)生交火，兩位警察受傷，一顆子彈擊中了一位警察的頭盔。事后，阿根廷總統(tǒng)馬克里還親自去醫(yī)院看望這位傷員。

此前，警方也突襲過科連特斯大街上的金龍飯店，該飯店一直由阿弟的姐夫控制，阿弟經(jīng)常和幫里頭目在此吃晚飯。據(jù)警方披露，阿弟一直保持高度警覺，在拉蒙法爾孔大街的女友家被捕前的幾個月經(jīng)常更換居所。

這場行動最終逮捕40名嫌犯，34人為非法入境的中國移民，其中包括“貔貅”多位高層。繳獲了14支手槍、14.9萬比索、3700美元和4輛轎車以及毒品。經(jīng)對比發(fā)現(xiàn)，從受害者處收集來的子彈與在這次行動中沒收的槍支彈藥型號一致。有證據(jù)表明，“貔貅”還強迫要求華商購買大量即將過期的貨品。

目前，阿弟在法院等待調(diào)查和審判。比塔里尼律師稱若僅是敲詐罪，根據(jù)阿根廷法律，犯罪嫌疑人將面臨5到10年監(jiān)禁。最近，李浩發(fā)現(xiàn)街區(qū)附近的幾家貼著“貔貅”貼紙的超市已用白紙將圖案擋住。但很快，被捕的40位“貔貅”成員，除9位重犯外，其余31人獲得保釋。

就在“龍頭”行動進行時，6月11日晚上9點，四聲槍擊打破羅莎里奧的寧靜，一家華人店主發(fā)現(xiàn)超市店門口留下四個子彈痕跡，地上留有一張熟悉的紙條：“朋友你好！你要是不付錢的話，后果肯定很嚴重。如果不配合，有人就要殺了你和你家人。如果報警的話，那就死得更快。你的選擇就是每年付10萬比索。”

自從2011年那次集體敲詐，李浩就再沒收到過威脅，這次會不會又是一個開始？

“怕有什么用？要來的都會來。”李浩說，“我們都是用青春換鈔票。”（文中李浩為化名）

（李響薦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