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歷史的自信

林達

記得在美國和一個德國朋友聊天，朋友提到，在三十多年前，戰后出生的一代德國人有過巨大困擾。希特勒的暴行和戰爭都發生在他們出生之前，他們天真無邪地長大，卻在青少年時期、接受教育的時候，突然了解了自己民族令人羞恥的歷史。他們的國人似乎整體就是個罪人，他們的父母都回避這段歷史，他們好像都應該去用頭撞墻：我們的民族怎么了？怎么會有這樣的國民性？

施陶芬伯格（圖中紅圈者）

今天看到的德國年輕人，他們是充滿自信的。他們的自信從哪里來？

在柏林，有一個本德勒建筑群。它是著名的第三帝國建筑，是原海軍部的延伸。在“二戰”期間，這里是德軍司令部。現在，從一個樓梯上去，樓梯周圍都是一排排頭像，他們是今天德國人心中的英雄。樓上是一個信息豐富的永久性展館，主題是德國對納粹的抵抗運動。它收集了許許多多的人物故事：有反抗納粹的猶太人;有協助猶太人躲藏和逃離的普通德國人，其中就有電影《辛德勒的名單》的人物原型;有宗教界、文化界人士的反抗;有自發的抵抗運動小團體，還有體制內的，甚至軍界的抵抗力量。

展覽館之所以設在這里，是因為這個展館的一個房間，曾是在希特勒腳下安放炸彈的軍官施陶芬伯格的辦公室。導游的英語錄音中說，1944年7月20日，施陶芬伯格刺殺希特勒未遂，就是在這間屋子里被逮捕，從這個樓梯被帶下去，在下面的院子里，和共謀的另外三名軍官一起被槍殺的。德軍司令部的院子是四周樓房圍起來的封閉空間，用一大片小方石塊鋪地，盡頭是一片樹林。樹林前，就在他們就義的地方，今天存放著一個象征——一尊簡樸的石雕全身像：一個裸體的、雙手被捆綁在身前的、沉穩的人。

這個展館雖然上了旅游書，卻很少有外國游客光顧。它的解說語只有德語，主要面對本國人。這個展館有很多放在墻邊、角落的凳子，是給德國學生來這里上歷史課用的。來的學生很多，一撥撥由老師帶著，一個展廳一個展廳地上課。這里展示的是他們的英雄。德國是有英雄的，僅施陶芬伯格一案，被捕的就有約六百人，一個展廳一整面墻上都是此案被捕者的照片，其中僅幾人幸存。參觀的學生看到和自己一樣的年輕人——漢斯·朔爾和索菲·朔爾兄妹二人發起的“白玫瑰”抵抗小組，他們和一批同齡人、他們的教授，最后都被納粹處以絞刑。他們是真正的德國人。

2005年，在柏林的勃蘭登堡門旁，建起占地一萬九千平方米的歐洲遇難猶太人紀念碑。在那里，隨時可以看到一群群中學生在上歷史課。德國人的自信來自正視自己的歷史，也確立了象征真正德國精神的英雄，這些英雄追尋的價值，不僅是德國的，更是普世的。

（君 玉摘自《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