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輝
法國人古伯察(Evariste Régis Huc,1813-1860)于19世紀50年代出版的兩本書,對當時西方世界認識中國,產生了巨大影響。古伯察是法國天主教傳教士,他于1839年從多倫多出發,于1846年1月達到拉薩。他于1850年出版了《韃靼西藏旅行記》(Recollections of a Journey through Tartary and Tibet,1850),該書被翻譯成英文、德文、荷蘭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瑞典文和俄文等多種文字,產生了巨大影響。1854年,他出版了兩卷本的《中華帝國紀行》(A Journey through the Chinese Empire, 1854)。這部書也在西方產生了巨大影響。該書的英文譯者認為它比《韃靼西藏旅行記》更有趣,并且更加重要,因為這部書記錄當時中華帝國(清朝)的整個心臟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風俗等多方面的重要事實。在本文中,筆者將著重探討古伯察通過這部著作,到底向當時的西方介紹了一個怎樣的中國。
評判中華帝國(清朝)和中國人的態度
通讀全書會發現,古伯察評價中國時,有一種明顯的宗教優越感和文明優越感。在某些部分,甚至流露出種族優越感。在他的著作中,不時對他所見到的某些中國人和某些現象進行嘲諷、戲謔。他甚至津津樂道地講述了一次親身破壞清朝司法的小事件并且頗為得意。盡管這一事件的起因是,古伯察為了保護當地的一個基督教徒免被誣陷,而突發奇想將清朝的地方官晾在一旁,親自充當了一次主審官。他的講述,客觀上產生的效果讓人覺得,清朝官員在他這個帶著黃帽子系著紅腰帶的洋人面前唯唯諾諾,對象征皇權的“符號”沒有原則的尊敬,而且也令讀者感到清朝司法缺乏嚴肅性。他在記述另一事件之后寫道:“在中國,你要想讓別人尊重你,就得拿出點顏色給他們看看。”1 可以說,他的著作,在一定程度上迎合并強化了當時歐洲人的優越心理。當時的歐洲列強正在崛起,古伯察的著作給讀者呈現的中華帝國(清朝)的形象是懦弱、奇異的、落后的,某種程度上為歐洲列強的侵華行為提供了心理支持。
但是,我們必須承認一點,古伯察對當時中華帝國的評判在某些方面是比較公允的。從某種意義上,《中華帝國紀行》這部書可以看成是古伯察前一部書(即《韃靼西藏旅行記》)的續篇。古伯察在《韃靼西藏旅行記》中記錄了他在西藏的見聞。他在西藏只待了兩個月,便被清朝駐藏大臣驅逐出西藏,押送到成都,隨后進入了廣闊的中華帝國的心臟地區。值得一提的是,盡管古伯察與他的同伴受到了一些不公正的待遇,但是他依然對當時所見的中國的積極一面加以肯定甚至贊美。這讓我們相信,他在著作中關于當時中國某些方面的記述,是比較公允的、客觀的。
這種特征,可以從古伯察對伏爾泰、孟德斯鳩這兩位歐洲啟蒙作家關于中國論述的評價可以看出來。他顯然非常熟悉伏爾泰與孟德斯鳩的著作,明確地提到了前者的《風俗論》和后者的《論法的精神》。他認為,伏爾泰是把中國當做其心中的夢想國家加以介紹與評價的,因此有美化、夸大之處;而孟德斯鳩則將中國作為一個暴虐政府統治的國家例子來論述,因此也有夸張之處。他指出,伏爾泰與孟德斯鳩筆下的兩幅關于中國的畫面同實際情況完全不一樣,兩者均有夸張,關于中國的真相應該在兩者之間尋覓。2 關于伏爾泰和孟德斯鳩在他們的著作中所呈現的中國和中國人形象,我在此前有專文論文,在此不贅。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到,從古到今,西方世界關于中國的觀念,有一個傳承與變化的過程。不同時期的作家、觀察家都對舊觀念進行一定的繼承與批判,都為舊觀念注入一些新的內容。
在介紹基督教在中國傳播歷史的時候,古伯察參考一封他收到的由四川省宗座代牧主教寫來的信。古伯察在他的介紹中,比較客觀地記述了從五、六世紀起,基督教在中國過程與所經歷的風波,他提到了柏朗嘉賓(Plan Carpin,即普蘭加爾賓3)、魯布魯克、利瑪竇、圣方濟各·沙勿略4 、南懷仁等歷史上著名的來華傳教士。但是,在對中國對宗教態度進行評價時,古伯察卻暴露出了他的狹隘性。在古伯察的觀念里,中國是一個極端世俗的國家,他不無鄙夷地寫道:“中國人完全專注于現世的利益,專注于他眼前感覺到的事情,他整個的一生僅僅是付諸于行動的物質主義。錢財是他眼睛一直盯視的唯一目標,對獲得或大或小的利益的渴望占據了他的整個身心。除了財富和物質享受,他從不熱心追求其他東西”5 。他因中國人不相信基督教而否定中國人在精神方面的其他追求,顯然是武斷的、片面的。在這一問題上,古伯察的見識不如比他稍晚的丁韙良。丁韙良特別強調了中國人對基本美德(仁、義、理、智、信)的追求6。但是,毫無疑問的是,古伯察的這種觀點與諸多西方人士類似的觀點一起,形成了關于中國人因為沒有宗教信仰,所以道德低下的偏頗之見。這種觀念至今依然流行。
古伯察眼中的中國勞動人民和官員
在古伯察的著作中,不少地方提到他所認為的中國人的性格。在他眼里,“中國人的性格里面有很多像猴子一樣機靈的東西”7 。他還說,中國人“是個廚師的民族,還可以加一點,這也是個演員的民族”8。這些評價,包含了積極的一面,也包含了消極的一面。他認為,正是因為中國人有這種機靈的東西,所以在中國有很多智者和哲學家,也會到處充斥江湖騙子、小偷、小丑和喜劇演員。
古伯察也注意到在中國勞動人民身上所體現出的勤勞、堅忍等許多可貴的品質。他寫道:“我們在農田和路上看到中國勤勞的人民,他們一直從事貿易和農業”9。他在被押送前往成都的路上,由轎夫抬著翻越飛魚嶺,那些為他抬肩輿的轎夫,令他印象極為深刻。他在書中寫道:“給我們抬肩輿的轎夫發揮了驚人的技巧、力量和勇氣”,“沒有什么可以和這些堅持不懈的轎夫的沉著和機靈相比,只有在了不起的漢人中間才能找到這樣的人”10。他仔細觀察了那些轎夫,對他們的生存狀態流露出深深地同情,說他們是“漢人之中最地道的一類人之一”11。他注意到轎夫們穿著非常簡單,穿著兩條內短褲(長到大腿中間),有幾雙草鞋,通常只有一件短襖,多半不穿。
在古伯察眼中,當時中國的文明程度是比較高的。在成都時,他注意到上層階級人數眾多,舉止優雅,服飾上乘,中產階級也彬彬有禮,堪與上層階級相比,經濟也寬裕,但是窮人實在眾多,占人口的絕大多數。12
古伯察認為中國人也有一些缺點,尤其對當時清朝大多數官員印象不好。他寫道:“中國人,特別是清朝官員恃強凌弱,盛氣凌人對待和制服他們周圍的一切,是他們經常考慮的目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在性格天生狡詐和圓通有著無盡的能量”13。在談到清朝外交官時,古伯察則用了“狡猾”這樣的詞來加以修飾。古伯察的這種評論不是憑空而發的,而是基于他的親身經歷。在他的書中,有不少或狡詐、或圓通的官員、吏員形象。有個被古伯察叫做“丁老爺”的人就是一個典型。此人負責護送古伯察離開成都前往內地,古伯察注意到此人為了從路費和招待費中克扣出錢,不斷耍一些小伎倆,比如本來四人抬轎,此人只雇傭三個轎夫,本來原定走陸路,此人為了省出路費安排一行人改行水路。這個“丁老爺”的貪婪和狡猾,讓古伯察非常反感、討厭。
當然,古伯察關于當時清朝的官員并不是一味地否定。古伯察對接待過他的四川總督保興就印象較好,認為他具有直率、正直的性格。古伯察對保興有這樣的評價也不是沒有原因的,主要是因為他得到一份保興獻給皇帝的奏折,他發現“其中沒有一個表明偏見的字句,而中國人常常對外國人和基督徒懷有偏見。…… 他對法國傳教士呈給皇帝頌文式的奏折只是誠實地受自己確信無疑的信念驅使”14。古伯察也專門指出,有些官員是積極、聰明、勤勉的,經常被仕途升遷的希望所激勵15。他在書中寫道,“宜都知縣無疑是我們碰到的所有官吏里最完美的一個”,“他的談話極有見地,且文雅、謙遜,簡直令人如沐春風”,“他舉手投足風度翩翩,足以打消任何人對中國禮儀的反感”16。由此可見,古伯察盡管有一種宗教優越性和種族優越性傾向,但并未對中國一味嘲諷與抹黑。
(作者是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導,歷史語言與戰略傳播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