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河灣的蒲草、媳婦魚、水泡子

李簞

奔騰的遼河一瀉千里，如玉龍般蜿蜒匯入渤海，遼河兩岸廣袤的濕地，那里被稱作九河下梢，境內大大小小的河流有數十條，河溝、海汊、水泡子，多得像老柳樹上的葉子數也數不清。

兒時所有的記憶都與水有關，我和那里所有的孩子一樣，像早春水泡子里的葦筍芽子，在水潤的環境中一節節生長……

蒲草，水泡子，野鴨蛋

那時我家住的是用蒲草苫的草房子，蒲草柔韌綿密防雨又保暖。我家草房子南面是一個水泡子，有十幾畝田那么大，里面長滿蒲草。春天，媽媽把嫩嫩的蒲筍做成美味，蒲筍長大后蒲心會鉆出小鞭子一樣的蒲黃，咬合在上下齒之間輕輕一捋，清香甜美的蒲黃就留在嘴里，把我們的唇舌都染成了草色。成熟的蒲黃是藥材，采下來曬干賣掉可以換很多水果糖。長而柔韌的蒲草葉插在頭上，就好比京戲武生帽子上的雉雞翎。半濕不干的蒲棒就像一支大松香，點燃后冒出濃濃的云一樣的白煙，散發出獨特的藥香；夜晚，我們小孩子舉著它在外面瘋跑，惡毒的蚊子就不敢上身。

水泡子是鴨子和水鳥的樂園，它們在蒲草中游弋，啄食小魚、泥鰍和小蝌蚪。那年媽媽養了十幾只麻鴨，那天一下子少了好幾只。媽媽說：“葦毛，你去水泡子找一找，看那幾只麻鴨是不是迷在里面找不到家了？ ”

葦毛是我的名字，我們那里到處都是蘆葦，隨便摘一片葦毛就做了我的名字。家中五個姐妹只有我像個男孩子，所有女孩不愛干的活最后都由我完成。像去水泡子里找迷失的鴨子，像在泥水和糞便中追趕掙脫鏈子的母豬，像在泥濘中翻起快要爛到地里的土豆……家里沒有男孩，這些活我不干誰干呢？

小小的我光著腳丫，像一只鷺鷥孤獨地站在水草中，透濕的衣褲冰涼地貼緊皮膚，寒冷如水漫金山漫過周身的每一寸肌膚，牙齒像通了電流的破電機“突突”地抖個不停。水泡子中央有一道土圍堰，圍堰內有一個深潭，水深不可測。

周四叔是我們那里最有學問的人，周四叔說：“水泡子中間是個海眼，與大海相通，所以不管多旱，水泡子的水不干。”周四叔滿臉皺紋，人們說他的學問都長在壕溝一樣深的皺紋里。

住在水泡子邊的大啞巴最贊同周四叔的說法，大啞巴說：“水泡子里有一條張牙舞爪的大水怪，我親眼看見的。”大啞巴小時候吞下頂針卡壞了小舌頭，說話像嘴里含了糖球似的，嗚里哇啦說不清，三十多歲還沒說上媳婦。

周四叔取笑他：“那不是水怪，是母夜叉，你夜里想媳婦了，把母夜叉背回家當媳婦吧！”

大啞巴漲紅著臉，嗚啦啦地說：“我才不要母夜叉，我想媳婦就把你周四的老婆背回家！”

周四叔就罵大啞巴：“你這個不孝的龜兒子！”

我越來越接近水泡子中央，聽到蒲草中鴨子“呷呷呷”的叫聲，我隨即發出熱烈而親切的呼喚，“鴨，鴨鴨；鴨，鴨鴨……”幾只麻鴨在水草中伸長脖子“嘎嘎嘎”地回應，正是媽媽養的那幾只。我們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踉踉蹌蹌地撲向對方。就在我和鴨子越來越接近的時候，濃密的蘆葦叢中忽地冒出來一個人，大叫一聲“啊……”驚懼像箭鏃射穿了我濕漉漉的身體，我小小的身體像一顆沒發好的豆芽菜在濕衣服的包裹中瑟瑟發抖。鴨子“嘎嘎嘎” 的叫聲喚回了我天性中的勇敢，我抬起手臂，手指繃得鉛筆一樣直并直指對方，我的叫聲像劃破云層的閃電：“大啞巴，你——滾——”

大啞巴罵了一句，“小毛孩子。”悻悻地走掉了。

鴨子們來到我身邊，它們環繞著我，把頭伸進水里，用喙啄食我腳上的泥，扇動柔軟的翅膀拍打我的腿兒與我親昵，我帶領它們走向水草茂盛的淺水處，不時有泥鰍被我踩到腳底，它們扭動油滑的身體把我腳心弄得癢癢的，我咯咯地笑。蝌蚪在我腳背上游來游去，冒冒失失的穿丁魚不停地沖撞我的腳脖兒。我走近一處小砥，小砥上長滿翠綠的水蔥和三棱草，在水蔥和三棱草中有一個綠草窩，整齊碼放著一窩晶瑩如玉的野鴨蛋！它們像水浸的卵石一樣圓潤，像秋日的天幕一樣幽藍，像嬰兒的眼眸一樣瑩白，其中的一枚還煙霧一樣籠罩幾縷嬌羞的紅血絲……我永遠也忘不了它們當時的樣子，它們帶給我的喜悅持續了好長好長時間，此后經年，它們時常出現在我夢里，夢中的我光著腳丫，眼前驚現著一窩野鴨蛋！

蘆葦，小寶，丹頂鶴

廣袤的遼河濕地，蘆葦隨處可見。溝邊路旁、屋檐瓦縫全是自然生長的蘆葦，蘆葦喜歡聚集生活相依相存，平時看到單株或小片生長的蘆葦往往面黃肌瘦，走進蘆葦蕩才發現蘆葦蓬蓬勃勃抖抖擻擻，葦葉毛茸茸的，陽光下泛出一種如藍的綠，浩浩蕩蕩的風，無際無涯的蘆葦，蘆葦蕩里棲息著各種各樣的水鳥，運氣好還能看到美麗的丹頂鶴。

愜意的時光像春光一樣容易消逝，人一旦有了心事就有了憂傷，我的憂傷始于我的弟弟小寶的誕生。媽媽一連生下我們五個姊妹，在仲夏的一個黎明，隨著一聲嘹亮的啼哭，我蒙眬的雙眼看見媽媽身邊蜷縮著一個粉嘟嘟的嬰兒，屋里彌漫著淡淡的草腥味。他就是我的弟弟小寶，爸爸媽媽和姐姐們全圍著小寶，好像我一下子不存在了似的。我像路邊的一朵小花，在眾人的視而不見中獨自憂郁。

一天，我穿上好看的花衣裳，對著菱花鏡子把秀發梳理在額頭和鬢角上，打開我家的草房子木門，在尖頂屋檐下楚楚地靠著墻根，圓盤似的太陽像拋稻谷一樣把金色的光芒灑遍我的全身，我快樂而又憂傷地等待爸爸歸來！

爸爸扛著鐵鍬走進院子，但是爸爸并沒有注意他打扮一新的小女。我喊了一聲：爸！爸爸潦草地看我一眼就進屋了。透過窄條玻璃窗，我看見爸爸帶泥的大手掌托起小寶……我美麗的心情玫瑰花一樣凋謝了，淚雨繽紛花瓣飄落，詛咒像堅果挺立枝頭。我詛咒這個孩子。

小寶一天天長大。那時家里大米很少，爸爸是家中的壯勞力，媽媽會在烀土豆的鍋里用鋁鈑盒蒸一盒大米飯，暄騰騰的飯粒像小棒槌一顆顆站著誘人，那是小寶和爸爸的主食，媽和我們姐幾個吃苞米面糊糊粥，粥里星星似的散落一些大米飯粒。

小寶很懂事地說：“媽，大米飯留給爸吃吧，給我烀一個小茄子就行啦！”

爸爸用他的胡子茬蹭小寶的臉蛋。看他們親熱的樣子，我嘴里的糊糊無法下咽，我躲到背人處，從水缸里舀一瓢水，糊糊粥扣在水瓢里用竹筷子攪，面糊糊漂上來，大米飯粒沉下去，我把面糊澄到泔水里，只吃沉底的那點大米飯粒。挑食讓我的小臉迅速消瘦下去，嫉妒像陰溝里的黃鱔不時冒出來。endprint

那日傍晚，爸爸下地干活回來得早，小寶一見爸爸就小鳥一樣撲過去，爸爸像變魔術似的從兜里掏出一只白色帶斑點的蛋。

小寶驚呼：“鳥蛋！”

爸爸說：“丹頂鶴蛋，丹頂鶴飛進葦塘。”

小寶捧著蛋觀賞，然后他說：“我去尋找丹頂鶴！”

媽媽說：“葦毛，你跟著點小寶。”

我把嘴撇得像個瓢：“我像他那么大早滿處瘋跑了。”

爸和媽沒再說什么，小寶穿著草綠色的新衣褲，蹦蹦跶跶跑出院子，從墻縫里拔出一根蘆葦，旗幟一樣舉過頭頂。草綠色的小背影，高舉一根蘆葦旗，這就是小寶最后的樣子，小寶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他草綠色的小身子永遠留在了葦塘……

小寶未成年不能進祖墳，就埋在他逝去不遠處的葦壩上，我看見葦壩上有小寶用蘆葦葉做的鳥窩，鳥窩里放著那枚丹頂鶴蛋……

我常常偷偷去葦塘，我相信小寶他不會死，他那草綠色的小身子會像蘆葦一樣從泥土里長出來……我行走在茫茫蘆葦蕩中，我在葦叢中仔細辨識和尋找，哪一株嫩綠修長的蘆葦是我的弟弟小寶呢？

搬網，干鍋魚，媳婦魚

我終于擁有一張屬于自己的新搬網。一整塊月白色的新窗紗，四角用麻繩系在竹劈上，頂端拴一根長竹竿，十字花上懸吊一塊肉骨頭，五支來水的時候，橋面上會有很多孩子搬魚，我的新搬網也在眾多的搬網中，貪吃的魚兒忘情地啃嚙肉骨頭，我適時地起出搬網，一群歡蹦亂跳的魚兒在紗網上跳躍，穿丁魚、面條魚、鯽魚殼子、白鰱和毛蝦很快裝滿鋁盆。我用搬網供應全家人一個夏季的鮮魚蝦。

我有時也走半小時路程去更遠的地方搬魚，陡峭的堤壩上，槐樹、蛇和烏鴉共生共存，端午節前后，正是槐花飄香的時節，滿樹槐花燦燦爛爛，像棉花和雪一樣潔白，走在槐樹下讓人心生喜悅，就是不小心撞見蜿蜓而過的草蛇我們也不再驚慌，也不會用泥塊和吼聲驅趕烏鴉這種不詳鳥。在一叢茂盛的草叢中我意外地找到一束野菇娘，舉著綠燈籠一樣的果實，我刺破野菇娘把籽擠出來，野菇娘變成空皮皮，放在嘴里吹滿氣再用舌擠壓，野菇娘發出顫抖的跟放屁一樣的響聲，我們吹野菇娘就像現在的小孩子吹泡泡糖一樣迷戀。

我搬魚去的最遠的地方是大閘，那是一條不知道名字的主干渠，我們叫它大閘，按照當時的步伐，我走了大約有一個半小時的路程。大閘里有一種魚叫媳婦魚，這種魚全身靛青色鱗片，魔法一樣閃著五彩的幽光，因為漂亮所以叫媳婦魚。老人們曾說媳婦魚有毒，我們抓到泥鰍和黃鱔可以喂鴨子，抓到這種媳婦魚，就把它扔到岸上讓它焦渴而死。媳婦魚非常頑強，滾著一身泥土，樹葉一樣打著卷，暴曬一天曬成魚干兒，一腳踢到水里，流水洗去媳婦魚身上的泥土，它僵硬的身體漸漸變得柔軟，靛青色鱗片重新泛起五色幽光，媳婦魚甩動長尾緩緩游走了……多年以后，當我精心侍養的熱帶魚一條條死在魚缸里的時候，我開始懷念媳婦魚，懷念它的健碩與頑強，懷念它鱗片上魔法一樣的紫氣和幽藍，懷念它被忽略和遺棄的妖姬一樣的美麗！現在，家鄉的河流再也見不到這種媳婦魚了！

秋天，溝渠里的水逐漸干涸，隱隱可見水中魚群的青灰色脊背，這是摸魚、淘魚和撿干鍋魚的最好時節。我把書包掛在樹杈上，卷起褲腳踏入河渠里摸魚，不小心會碰到水蛇和黃鱔，或被橫行霸道的螃蟹夾住手指。

男孩子搭埝截流淘魚，那是我力不能及的，摸魚又怕螃蟹夾手，唯有撿干鍋魚像撿便宜一樣讓我不知疲倦。我提著水桶和笊籬，在埝堎和壩上穿梭，在水草繁茂處或者閘口洼處，魚兒為了生存尋找水源退隱到那里，弓起一片黑黢黢的魚脊背，這時一笊籬伸進去就是一笊籬魚，就像在自家的水缸里舀魚一樣，不問耕耘只管收獲，那時，心中的喜悅就像笊籬上的魚一樣歡蹦亂跳！

媽媽洗凈魚，用泡子里的清水加大粒鹽花去煮，待魚蝦的鱗片泛出淺淺的粉紅，撈出來放在紗網上風干，這些吃葦根和蒲筍長大的魚，風干后散發出讓人久久緬懷的植物的味道，滿院子彌漫著魚香和草香，深深地吸入肺腑，讓人對食物乃至塵世產生無限眷戀！

水稻，上水線，大米水飯

來水啦！來水啦！一年當中首次開閘放水，人們像過節一樣興奮，泡子里的水已經見底，泡子與上水線之間的水道已經挖通，只等著把上游的水引進泡子，全村人吃上清冽洌的新水。

三支、五支、四干這些上水線壩上，小草像汗毛一樣鉆出泥土，不久蘆葦出芽、打碗花開出白色的花，楊花柳絮很快飛舞起來，田字格一樣的稻田里青青水稻如少女一樣亭亭玉立。四干遠離居住區，溝渠里蘆葦叢生，鷗鳥鳴唱，馬蓮花在堤上盛開……四面是一望無際的稻田，我無語失聲站在橋面上，那無邊無際接地連天的綠像絲綢和湖水似的蕩漾……今天當我描述這段文字的時候，當年那望斷天涯的綠依然像漫漶的遠古相思一樣涌起我滿眼的淚水……

放暑假我和其他孩子在家里搓草繩，一雙小手燕子似的上下翻飛，姐姐在草袋機前啪啦啪啦打草袋子，草袋子裝土用來壘堤壩，一個草袋子按質量可以賣一兩毛錢，密實一些的可以多賣幾分錢，我的童年沒有游戲，我們要在假期掙夠自己的學費和書本費。

雨季來臨，經常會有一條不聽話的河開了口子，發一場不大不小的水，男人忙完水稻，留下女人管理田間，男勞動力都去修渠引水，去遼河三角洲開荒修水田，水田開得越來越多，水渠壘得越來越堅固，三支、五支、七支、八支、十支，一干、二干、四干……水網縱橫，遼河及其支流河越來越溫順，水稻種植面積越來越廣。

秋涼以后，水稻開始揚花。深秋時節，整個大地變成一塊金色的棋盤，農人像剃頭匠收割頭發似的收割水稻，留下齊嶄嶄的稻茬，一堆堆稻碼子被戴著紅圍巾的健壯的遼西婦女搬到馬車上，孩子們像逡巡百花的蜜蜂在空曠的大地上飛來跑去拾稻穗，沉實飽滿的稻穗放進布口袋就像放進胃里一樣充實，剛剛收割的稻田像一個巨大的場院，彌漫著稻茬、稻谷和遼河灣特有的土地的清香。

日子好起來了，媽媽要做一盆大米水飯才夠全家人吃。大米水飯呀，沒有一種食物能像家鄉的大米水飯那樣怡香爽口，讓口腔、牙齒和胃永不饜足，小小的我一頓能吃四碗大米水飯，我的肚腸已經出現隱隱的脹痛，我的口腔和牙齒仍舊渴望繼續吞食，永無休止地去咀嚼和吞咽，大米水飯把我變成一架貪吃的機器，有好幾次睡覺前，我不得不蹲在豬槽子上，用小手指摳我的嗓子眼，吐出一些大米水飯，否則就不能入睡。

悠悠遼河灣，我喜歡樹上的蟬鳴、河里的游魚和田間的麻雀，喜歡微微吹來的風和密密斜織的細雨，喜歡冬季睫毛上的清霜，喜歡樹上銀妝素裹的枝條和腳下吱吱鳴唱的白雪，大片大片的蘆葦花悄然開放，我在這片純凈的土地上出生和成長，享受雨露和陽光。我長高了，身體在拔節并且含苞待放，終于有一天，美麗的生命之花絢麗盛開，一條遠古而常新的生命流泉在身體里汩汩流淌，我含笑揮手與童稚告別，走進人生的夏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