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陵
別以為我就沒做過“明星夢”。還是男孩時我曾有副不錯的嗓子,當時盛行的“革命樣板戲”中男英雄最高最難的唱段全能原調唱下來,眼梢又恰像英雄們那樣上翹,俗稱“吊眼梢子”,手、眼、身、法、步也略知一二,于是我滿心希望也能成為“樣板戲明星”。
但是很不幸,我的長勢過于喜人了。“樣板戲”一號男英雄大都是中等個,楊子榮、郭建光、洪常青、趙勇剛、陸長海也就一米七幾,嚴偉才可能剛過一米七零(武功也最好)。李玉和最高了,一米八零,往舞臺上一站,頂天立地。可我直長到比他高出三公分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我并未意識到和那些徒勞地做籃球明星夢的人剛好相反的身高問題的悲劇性,繼續妄想吃上“樣板團”的皇糧,每年單、棉兩套軍裝,美女如云且能避開鄉村風雨。在隨父母下鄉“走五七”那個小村的生產隊場院里,我被一群蚊蟲團團圍住高唱“獄警傳似狼嗥我邁步出監”時,腔調幾可亂真,可一玩起武的就搞砸了,翻跟頭生把一只腳的大腳指趾甲連根拔出,長了好幾個月才恢復原樣。
但我嗓子的確不賴,沒有唱不上去的高調。為了錦上添花,我還頻頻潛入鄉村中學的養雞場偷生雞蛋喝(味道還過得去),據說那寶貝東西養嗓子。十七八歲變聲期間,我腦子進了水,繼續像日后電視歌手那樣沒完沒了飆高音,還用井拔涼水解渴,不久嗓子便開始降調,直至降為徹底的男低音。我倒可以用胸腔共鳴唱一唱“五十歲的老司機”“師長有床綠軍被”了,卻永遠無法再唱京劇高腔。
我真想一頭撞死算了,爾后又改了主意,我還有一手兒能跟京劇藕斷絲連啊,拉京胡!
我的身體不顧我的意愿繼續瘋長,直到一米八六。那把不足半米高的京胡不會高興的,它的生長期早已停滯,我卻繼續拉長自己。樂手和樂器像一對戀人,過分懸殊的身高差距不是愛情的福音。但這豈是我之錯?我最初戀上京胡正值營養匱乏時期,個子只有三把京胡高,誰能料到幾年后會拜鄉村新鮮空氣、糧食、果蔬所賜,直長到近四把京胡那么高?

我哥劉齊從他們廠文工團為我借來一本厚厚的封皮通紅的《紅燈記》總譜,里面印滿了蝌蚪一樣的五線譜符號,我用簡譜的規律把它們一點一點都破解了,也才知道京胡伴奏的“套子”和唱腔不盡相同,疏密對應,烘云托月。我的翅膀一天天長硬,鄉村有線廣播一放“樣板戲”,我就飛跑進土屋,拿起京胡,迅速定好弦,隨之一塊兒拉下去。我不可能干得過那些國家級京胡圣手,但能跟他們拉得一樣快,套路也一點不差。那時刻我生出一種幻覺:俺也是樂池子里掙薪水的首席琴師了!穿著公家發的草綠軍裝,操著公家發的紫竹京胡,神氣活現地為英雄和壞人們伴奏,不時甩一下比馬尾巴質地還好的烏油油的秀發。
幾年后,我成了插隊那個公社的京胡達人,嗅著青草、干草、火炕或馬糞氣味,盯著公社社員、下鄉知青、大隊干部、鄉村少年的口型,為他們一遍一遍伴奏“樣板戲”唱段,左右手的著力點都磨出厚厚的繭子。十里八村的鄉親們一見到我,遠遠就高喊:“京胡!”小小的京胡和我的身材很不般配,如“身長八尺,腰闊十圍”的花和尚魯智深操起短刀。我才不管呢,決意沖破世俗觀念,與它白頭偕老。夏夜我坐在草地上(已經濕起來)練琴,冬夜我坐在鍋臺上(已經涼下來)練琴,今晚專拉二簧,明晚專拉西皮,慢弓、快弓、抖弓、顫弓循環往復,一拉就是幾個鐘頭。
“文革”結束后,“樣板戲”迅速冷落下來,我也該干啥就干啥去了,先回城當工人,后考上大學中文系,直至吃起文學飯。再往后,整個京劇都冷落下來,即使在一個小場子演出人也坐不滿,電視鏡頭都不敢往后照。可只要我去了劇場,就算角兒們唱得不合我意,動靜最大、持續最久的掌聲也一定是我拍出來的。央視戲曲頻道應該把我們家也列入收視率調查的“樣本戶”。
京劇的英文名叫“北京歌劇”,它的確有如西洋歌劇,你第一次聽若不喜歡,一輩子就不大可能喜歡了。但如果第一次聽就喜歡上了,便可能終生不渝。我正是這樣,從最初和“北京歌劇”一見鐘情后,幾十年來再沒移情別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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