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文玲
攬山海在手
葉文玲

《飄動的云》高而頤/作
小樹林前,半山坡上,踏上一條小石階,曲里拐彎沒幾步,眼前竟然就有這樣明媚動人的大自然,竟然就有這樣波瀾壯闊的山海世界!
杭州居處,西子湖畔,隨處可以得遇賞心悅目的風光,那是所有居住者的福分。但是,我這里說的明媚動人和波瀾壯闊,卻是盈縮在畫幅中的大自然,那是“移步借景”在紙質中、布面上的藝術化了的山海世界。
這樣的大自然,不是物象的照搬寫實,更不是無所顧忌的主觀臆造,而是藝術家在有了觀像和想象的感知,讓實景緊隨“心象”馳騁以后,所營造出來的淳樸、歡快的鮮活之境。
這樣的世界,純凈、清麗而又意韻無限,這樣的景物,是出于自然而又高于自然的藝術提煉,精而簡約地表達了畫家與時代息息相關相切的審美經驗,更是畫家人生閱歷、學歷、文化積淀和人文精神的卓越體現。
你看這豪雨過后的雁蕩,青山空濛,氣象萬千;你看這高古曠遠的峻峰,麗水斜陽,蒼涼深邃;你看這西域高原的故城和東海錢江的大潮,一西一東,相互激蕩,一幅幅波瀾壯闊的山海長卷,動人心魂;還有這一叢叢溫馨可意的河塘蘆葦,還有這陽春三月青草地的羊羔黃狗,一景一物,或秋興闌珊,或春意盎然,一幀幀天上人間相怡相悅的圖畫,美不勝說,令人陶醉……
這個小小畫室并未被主人定名,我自作主張地為其取了這個名字—半坡。這“半坡”既有以它在寶石山下一角的“地理位置”名之的意思,更是喻指主人向奧林匹斯山行進永不歇腳的狀態。從進了“半坡齋”的瞬間起,我的眼前只覺七彩喧嘩如瀑,耳畔就如響起一曲雄壯無比的交響樂。無以言訴的感動,美不勝收的激奮,又一次使我驟然“失語”。在這樣的時刻,縱然所有的感官都成了海綿,思緒川奔的時刻,我總是難以使激涌的情思找到流淌的出口……
許久許久,我凝然木立。其時能想起來的,是20世紀70年代末那個雪路如銀的冬夜,第一次到韓美林住所,驚見他的作品時無以言喻的感動;是2003年春天去日本瀨戶內海郡生口島,觀瞻平山郁夫美術館時的屏聲靜氣,那種連呼吸都不勻暢了的心潮疊涌。
眼下,并非是一場精心安排布置堂皇的畫展,而只是畫室主人允諾我這個朋友的一次不刻意的探訪。正因是這樣自然狀態下的隨意,卻使我真切地走進了主人的藝術世界,于是,對真正的藝術頂禮膜拜般的感動,就在坦誠自然的情形下油然而生。
認識高而頤先生已有不少年頭,那是他在省政協辦公廳擔任領導職務之時。那時,光覺得這位省政協常委兼辦公廳主任,與許多嚴肅得只會扳面孔的領導自是不同。日常間,更見他可掬的笑容與平和的話語,頗有賢士之風。我一直以為他就是一個“知識分子型”的領導,卻很久都不知道他本人就是美院科班出身的畫家。而對他識見高蹈經綸滿腹的才智的認識,是在他“復出”美院“官至”省委宣傳部、當了分管文藝成為我們“頂頭上司”的副部長以后。我從美術界的畫展中,在友人的介紹中方知原委。可見他從不示人的低調,可見他從不自詡的謙遜。也是在這以后,我才知悉他的畫作,原來早早就在全國美展中屢屢獲獎并漂洋過海出國展覽,還曾在聯合國總部舉辦個展并獲贈獎牌。這種種光榮,他對我們是從不聲張的。在工作接觸中,對他待人接物的溫和誠懇、視作家的我們為朋友、在領導文藝工作中既有原則又是一個謙謙君子的作風,我更有切實的體會。因此,在我眼中,高而頤先生不但是位可親近的尊重人的、可以相處可以“知心交談”的領導,更是可以談藝論文的朋友。因此,我一直存了心愿,想著有朝一日要去看看他的畫,好好領略他的藝術世界。
但是,在嘈嘈世海的當今,這種類屬“茶事雅集”般的探訪,真要實現,也不容易。有一年秋天他舉行個展,我恰因外出而錯過,他一直又是“官場”中人,宣傳部的崗位又是四季都忙少有閑適的時光。因此,多年前的這個心愿,也是在他“淡出”官場還愿成真正的畫家后,才有了可能。
當我在丙戌年臘月收到他特意寄來的一本畫冊、內中又附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后,更強化了“即使是打擾也要去看看”的決心。
故而,終于“得以成行”的我,是雀躍般的欣喜。在高而頤先生,雖然這兩年已經非常豐盈地收獲著藝術和人生的雙重成就,但在電話那頭傳來的,仍是和往常沒二樣的平和之語和淳厚的聲音。
于是,走向他那建在寶石山下的這間小小的畫室,我不能不分外有了喜從中來之感。
曾見過京城“梅花王”王成喜那有著整整一面高而寬大的墻、需用起動機和絞鏈起吊畫布的大畫室,更無庸提如今名滿天下的韓美林那氣派非凡的藝術館,所以,一開始,我很有點為高而頤先生筆下的那些畫抱屈—如此一間斗室,怎能容得下山海大潮萬千氣象?怎生叫那些風花雪月四季風光在此流光溢彩活色生香?

《媛媛姑娘》高而頤/作
可是,高而頤卻很滿意。嗓音渾厚的話語,怡然自得的笑容,滿是對生活的感謝,滿是對如今能“重返江湖、回歸藝術,讓心靈和志趣再次放飛”(信中語)的感恩,那帶著濃重故鄉(江蘇泰州)口音的話語樸素如故,那“大肚彌勒”般的笑容也與在職時候一樣燦爛十分。

《樂在其中》高而頤/作
于是,在這間小小畫室盤桓時,我更感悟了藝術家的真正天地,是能夠化有限為無限的,畫家的一雙能夠洞察大千世界的明銳眼睛,一雙腕力無窮的手,是能夠無遮無攔無窮無盡地延接生態無限的大自然的,大至東西南北山呼海嘯的圖景、小到原野山坡一蓬柳絮一朵花蕾的飄搖開放;無論是雄偉豪闊的明月共潮東海搏浪,還是靜謐諧和的漁舟泊岸小鳥啼唱,高而頤先生的畫筆,就像一只呼云喚雨、魔力無邊的手,一畫一天地,一畫一菩提,為我們再現疊印著大自然最生動的景象,在此同時,更讓我們感受著生命的和諧可愛,而這種可愛和諧,可以細微到草葉花蕊的一次顫搖、一縷呼吸。
無怪他筆下的景象,既有無人可以登臨的高山峻嶺的凜凜之姿、無人能夠潛越的萬丈怒濤的嘯嘯之勢;也有美麗爛漫得如華貴絲絨的叢叢蘆葦或幾莖寂寞開無主的狗尾巴草那看似弱小卻生機無限的嬌俏形態。或華麗或淡雅,各有千秋。
這樣的景象,是一條性情漢子豪情勃發時無可阻遏的吶喊;這樣的景象,更是一顆詩意溫柔的心,在細細諦聽大自然的奧秘以后小心翼翼的捕捉。
這種吶喊的聲喉,這樣的捕捉本領,不是每個拿畫筆的人都能擁有的。它只屬于繆斯鐘愛的人。行家說,這是“藝術本體向人文心象的超越”,在我這個門外漢看來,也許可以說是藝術家精神外化的最直接而明朗的文化自覺。這樣的藝術家,就如得了繆斯的親授,一旦攬山海在手,天上地下的大美,就像兵士“聽號令”般集合在這位指揮官跟前。于是,這些集合了無數美的元素的繪畫,大的教人震,教人敬;小的令人愛,令人醉。
于是,走近這些使我眼花繚亂的作品,我很難判定畫油畫、畫水彩、畫草木花卉也畫風景人物的高而頤先生,他的藝術成就到底在哪個門類上更杰出?因為,他既有大氣如虹的以山海為對象的作品,也有精微如發柔美之至的月暈花海的描繪。故而,他的畫作在市場上也因為是畫展或畫廊推崇的精品而十分“搶手”。這道理是不言而明的,因為,無論于居室一角或廳堂之上,有這樣美輪美奐賞心悅目的繪畫洗目,擁有者自是思無窮,樂無涯。
作為從中學時代就在美院附中就讀、直到在美院本科畢業直到在母校任教任職,高而頤先生堪稱地道的美術學院科班出身。他自己也說,他的少年夢,自入美院附中始。幾十年來雖因身不由己的職務與之若即若離,卻從未“斷”過。因此,有朝一日“回歸”,他就大有舊夢重圓的欣喜。
作為舉世無雙的美術教育家、浙江美院的創始人之一潘天壽先生,留下的教育箴言無以計數。育人者的諤諤之言,被后任和學生記取的,總是對他心靈發生過強烈作用的話語。今日的高而頤,欣賞并牢記了美術教育家潘天壽先生之高見的,是這樣一段話:“藝術之高下,終在境界。境界層上,一步一重天。雖咫尺之隔,往往辛苦一世,未必夢見。”
境界—這就是高而頤畢生所追求的“夢”之核心。我以為,對人生、對藝術有覺解而至悟、對境遇“順其自然、不亦樂乎”的高而頣先生,已經追到了這個夢的核心:境界—無論是做人,還是作畫。

《西溪錦秋》高而頤/作

《西溪冬雪》高而頤/作

高而頤簡介:
高而頤,1946年生于上海市。1960年—1964年就讀并畢業于浙江美術學院附中。1964年—1969年就讀并畢業于浙江美術學院(現中國美術學院)。曾任浙江美術學院副教授、系主任、副院長、校學術委員會副主任,擅長油畫、水彩畫,長期從事美術教學工作和美術創作活動。美術作品曾多次入選全國美展并獲獎, 1991年出版《高而頤畫集》。曾任浙江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浙江省文聯黨組書記,中國文聯委員,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浙江省油畫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