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艷
摘要:本文主要從可靠的、不可靠的敘述和可靠和不可靠敘述之間的互逆來分析魯迅的小說,并分別以《孤獨者》、《阿Q正傳》、《傷逝》為例,從而來體會魯迅作品中的嫻熟的敘事手法,以及在高超的敘事形式背后的深藏的思想情感。
關鍵詞:敘述;可靠性;魯迅小說
可靠性,也即可信性,是美國芝加哥大學布斯教授在其理論著作《小說修辭學》上提出來的一個概念,“當敘事者為作品的思想規范辯護或接近這一準則行動時,我把這樣的敘事者稱之為可信的,反之,我稱之為不可信的。”[1]實際上,無論是可靠的敘事者還是不可靠的敘事者,都體現了隱含作者的行為規范,不過可靠的敘事者是顯在的體現隱含作者的思想規范、價值取向。那么,何為不可靠的敘事者,不可靠的敘事者又是如何體現隱含作者的行為規范的?在里蒙—凱南看來,不可靠的敘事者由于其道德價值規范與作者的道德價值規范不相吻合,所以這樣的敘事者對作品所做的描述或評論使讀者有理由感到懷疑。[2]不可靠的敘事者與隱含作者之間存在著一條縫隙,其不可信的敘事偏離了隱含作者預設的價值軌道,由此構成了文本的張力。
一、可靠的敘述——以《孤獨者》為例
《孤獨者》是魯迅以知識分子為題材的作品中的代表作。主要是由旁觀者“我”來講述了關于知識分子魏連殳的由對啟蒙主義的堅信到遲疑而最終幻滅的故事。在《孤獨者》中,“我”是文本的敘事者,而魏連殳則是敘述的故事的敘事者,即“二度敘事者”[3]。但是總的而言,“二度敘事者”魏連殳的故事是由第一人稱敘事者“我“來講述的,本文要論及可靠的敘事者是第一人稱敘事者“我”。
第一人稱敘事者“我”為什么會是可靠的?“我”的可靠性在文本中是如何體現出來的?一方面,“我”的敘事身份是可靠的。文本中的“我”與魏連殳同為知識分子,且同為失意不得志、為周圍人所不相容的同類人?!豆陋氄摺房梢哉f是講述了兩個故事:一個是魏連殳的人生故事,另一個是在“我”講述的魏連殳的故事中穿插在零碎的言語中所透露出來的“我”的人生經歷?!拔摇焙臀哼B殳的人生經歷中,是有很多相似之處。文中一開頭就提到對于S城的人來說,魏連殳是“古怪的”,在寒石山魏連殳的鄉鄰眼中,魏連殳更是“異樣的”,以及S城小報對魏連殳匿名的攻擊。文本雖然并沒有直接表露“我”的不容于世,但從文本的只言片語中讀者也可以隱隱約約的窺個大概,“那地方的幾個紳士所辦的《學理周報》上,竟開始攻擊我了,自然是決不指名的,但措辭很巧妙”[4]。魏連殳和“我”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我們都受世俗的排擠,可以說,“我”和魏連殳是對方的人生遭遇的一個相互的印證。由這樣一個有著相同境遇的“我”來敘述魏連殳的故事,無疑是非常可靠的。
另一方面,“我”的可靠性同樣體現在“我”的客觀、滿含強烈的感情色彩的始終如一的敘事語調?!拔摇焙臀哼B殳的相識,起始于魏連殳為其祖母的送殮,卻以“我”為魏連殳本人的送殮而終,“以送殮始,以送殮終”,一種悲涼的氣氛鋪散全文。接下來敘事者“我”對魏連殳人生經歷的敘述,可以說是一直是滿含同情和替其委屈的。魏連殳回鄉替祖母送殮,對于鄉人的三個條件,魏連殳一口答應,卻在送殮結束時,“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5],“我”雖然不知道魏連殳長歌當哭的原因,不過“我”卻是深切地報以同情與理解的,并且在“我”為魏連殳送殮后,我再一次仿佛又聽到了“孤狼夾雜著憤怒和悲哀的嗥叫”,或許,到了此時,相似的情狀使“我”終于理解了魏連殳當時絕望的嗥叫。魏連殳的死,敘事者是深感驚訝的,“安靜地躺著,合了眼,閉著嘴,口角間仿佛含著冰冷的微笑,冷笑著這可笑的死尸”[6],在這里,敘事者對死者進行了主觀揣度,他看到了魏連殳心甘情愿的選擇了死亡,看到了魏連殳躬行原先所反對的一切時對自己的鄙視。但是敘事者并沒有對此大加議論,而是采用大量的感受性和體驗性的語句,讓讀者在悲涼的氛圍中體會那個漂泊的孤獨的靈魂。正是通過這種富有情感色彩的敘述,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獲得深刻的感受的同時,讀者用自己的情感證實了敘事者的可靠性。
二、不可靠的敘述——以《阿Q正傳》為例
《阿Q正傳》是一篇第一人稱敘事小說,敘事者是幾乎在阿Q的故事中從不出場的“我”,這樣的敘事者用學術話語可以稱之為“異故事敘事者”。所謂的“異故事敘事者”就是指那些并沒有置身于故事中,不是所講述的情境和事件中的人物,只是進行敘述的敘事者。一般說來,異故事敘事者是全知全能的敘事者或無所不知的敘事者,通常情況下,異故事敘事者都是可靠的。但是我們仔細研究一下《阿Q正傳》中的敘事者——我,這個敘事者是可靠的嗎?
《阿Q正傳》的敘事者僅僅只是一個“我”,那么這個我是誰呢?從文章中我們不得而知“我”的具體身份,僅僅可以從文章中的相關只言片語中找到與“我”相關的一些信息。敘事者”我“在文中出現次數不多,只在文章中的第一章出現,文章中的后九章“我”幾乎都沒有露面,所以我們只能從文章的第一章下手,尋找一些眉目。從“我”能為阿Q寫傳,很顯然這個“我”一定是一位接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但其文化修養到底如何,我們無法從文章中得出答案。根據他給人物起名為“阿Q”,我們可以肯定“我”一定是懂洋文的。但是這些猜測對我們理解故事毫無價值。在魯迅的其他一些第一人稱敘事作品中的敘事者“我”雖然相關的信息不多,但是這些“我”都有一個明確的特指的身份,比如《孔乙己》中的“我”就是咸亨酒店負責溫酒的小伙計,《傷逝》中的“我”是一個小職員,從文章中可以得到他的人生經歷?!栋正傳》中的敘事者“我”被虛化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一個龐大的泛指群,在讀者的腦海中是十分模糊的。在閱讀過程中,讀者無法從敘事中獲得敘事者“我”的明確身份,這樣的敘述顯然是不可靠的。
除了敘事者“我”的身份不可靠之外,主人公阿Q這個人物的真實性也是值得商榷的。既為《阿Q正傳》,也就是為阿Q寫傳記。一般情況下,為某人立傳,那么立傳者對被立傳者肯定是相當熟悉的,對當事人的家庭背景、生平事跡、人生經歷等各個方面肯定都了解得絕無遺漏。然而,《阿Q正傳》中的敘事者“我”可以說對主人公阿Q全然沒有一個詳細完整的了解。文章的第一章敘事者就指出了為阿Q立傳所遇到的種種困難,“要做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筆,便感到萬分的困難?!盵7]敘事者連阿Q姓誰名誰都不清楚,只能根據阿Q活著的時候別人稱呼其為阿Quei,所以敘事者只好根據英國的流行拼法寫作阿Quei,簡寫為阿Q。阿Q的籍貫在哪敘事者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多住在未莊,但也不能說是未莊人。敘事者所聊以自慰的是只有這個“阿”字是正確的。敘事者對傳主“阿Q”可以說是一無所知,所以,使得其敘述變得不可靠。敘事者對主人公身份的一知半解是作者自覺選擇的敘事策略。一方面,主人公身份的不可靠表明了阿Q身份地位的低下,因其地位的低下,所以要搜集阿Q的基本身份信息才會如此棘手。同時,也顯示出身份卑微的下層民眾“命如蟲豸”般遭到漠視的生存境遇。另一方面,阿Q身份的模糊處理或許提醒了讀者阿Q并不是獨一的一個個體,他是許多共性的集合體,讀者可能會在阿Q的身上瞥見自身的影子,由此引起警示。
《阿Q正傳》中敘事者和主人公身份的不可靠,以及由此兩者的不可靠而導致敘述的不可靠,那么,不可靠是不是就意味著故事的毫無深意,沒有價值呢?顯然不是的。敘事者的道德規范與隱含作者產生背離,這種不可靠的敘述方式其實就是一種反諷敘事。魯迅在他的很多小說中都采用了這種反諷的手法,在《阿Q正傳》中的敘事者以旁觀者的冷漠姿態,漫畫式的喜劇手法、幽默的語氣、調侃的口吻敘述了主人公阿Q的幾個生活片段。阿Q生活在未莊的最底層,是一個可笑、可悲、又引發人無限同情的小丑。他在未莊經常受人欺侮,然而他卻有自己的一套消解苦難的法則——精神勝利法。他被趙太爺打,事后覺得不平,但隨后一想:這是兒子打老子,不憤的心情也就慢慢平息了。在賭攤把錢弄丟之后,這回他感到了有些失敗的苦痛,但隨即用力的在自己臉上打了兩個嘴巴,不久之后,就覺得是自己打了別人,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躺下了。在整篇文章中,敘事者幾乎不帶任何情感的講述了阿Q的故事,一幕幕引人發笑的喜劇和笑料不斷上演,然而讀者的心在閱讀的過程中卻被這個可笑、可悲、可憫的阿Q緊緊的揪著。讀者越過這個冷酷的敘事者發現了隱藏在文字背后的含著滿腔熱血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隱含作者,體會到了隱含作者想要傳達的思想情感。
三、可靠與不可靠敘述之間的互逆——以《傷逝》為例
在論及敘述的可靠與不可靠的問題時,我們有時候會思考:是否可靠的敘事者就一直可靠?不可靠的敘事者就完全不可靠?有沒有可能敘述的可靠與不可靠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敘事者的可靠和不可靠是可以發生變化的?很顯然,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有可能的。并且敘事者的可靠與不可靠性的轉化在同故事敘述的作品中更容易出現。因為同故事敘事者既是故事的敘事者,同時又是所敘述的故事中的人物,這個人物是一個豐富復雜的形象,并且其親身卷入了事件,所以在敘述的過程難免會帶上強烈的主觀意識,使其敘述在某種情況下是可靠的,在某些情況下又是不可靠的。
《傷逝》是魯迅唯一的一篇關于愛情的小說,作品是以涓生手記的形式展開的,是一篇日記體的小說。作品的一開篇,人物敘事者涓生就說道:“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自己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盵8]接著,人物敘事者就回憶了一年前在會館等待子君到來的那種迫切期望的心情,“在一年之前,這寂靜和空虛是并不這樣的,常常含著期待;期待子君的到來。在久待的焦躁中,一聽到皮鞋的高底尖觸著磚路的清響,是怎樣地使我驟然生動起來呵!”[9]人物敘事者以悔恨開端,同時又包含深情的回憶一年前等待子君時的心情,這樣深情的回憶昔日的愛情,讀者有什么理由來懷疑敘事者的可靠性呢?作品的一開篇,這位人物敘事者在讀者眼中是可靠的。以及在之后的敘述中,接受過西方文化與思想的敘事者給子君灌輸了一些新思想、新意識,燃起了子君心中的反抗意識,“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10]看到這里,讀者對于人物敘事者涓生以及子君都是持肯定態度的,此時的敘事者仍然是可信的。
隨后,相愛的兩個人開始了同居生活,本以為覓得了天堂,但是一段幸福的同居生活過后,繁瑣的日常小事、失業而造成的經濟壓力逐漸消耗了涓生對子君的愛情,涓生對子君的態度也一日冷淡過一日,甚至涓生開始認為子君是他生命中的負擔,把她看成是一個只知道捶著一個人的衣角,使人一同滅亡的人。在生活遇到困難的時候,涓生并沒有攜手子君共度困難,而是想到了分離,并且還冠冕堂皇的認為是為子君好,“……況且你已經可以無須顧慮,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實說;是的,人是不該虛偽的。我老實說罷:因為,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但這于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11]很顯然,這是人物敘事者的借口,與子君分離并不是為子君好,這只是涓生卸下子君這個包袱的借口而已,因為涓生心里很明白,離開自己的子君是無路可走的,子君根本就不可能“無須顧慮,勇往直前”。到了此時,人物敘事者的不可靠性已經顯露無疑。
《傷逝》中敘事者的可靠性并不是絕對不變的,人物敘事者涓生由可靠的敘事者轉換到不可靠的敘事者,隨之而變的是涓生對子君的感情。涓生對子君的拋棄,導致了子君的最終死亡,這是一個敢于蔑視傳統勇敢追求愛情的女子被社會所不容,被社會和舊的傳統所毀,其中毀滅她的人中還包括給她灌輸新思想的愛人,這是一種雙重的悲劇,引發人們的深刻思考。
參考文獻:
[1]W.C.布斯. 小說修辭學[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7.
[2]里蒙—凱南. 敘事虛構作品,姚錦清等譯[M].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社,1989.
[3]熱拉爾·熱奈特. 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4][5][6]魯迅.孤獨者.魯迅小說集[M].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7]魯迅.阿Q正傳.魯迅小說集[M].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8][9][10][11]魯迅.傷逝.魯迅小說集[M].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