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珂吉
摘要:法國作家居斯塔夫·福樓拜,著名的19世紀現實主義小說家,其代表作《包法利夫人》被左拉譽為新的藝術法典。這部著作無疑是偉大的,因此我們的研究視角也應當是多角度全面化的。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所提出的原型批評理論,其中包含集體無意識、原型等概念,且核心觀念為把集體無意識和原型看作文學創作的來源和本質。本文嘗試用原型批評來解讀《包法利夫人》中以“愛瑪”為主的人物群像,以此來探尋隱藏在文本深層中的心靈積淀。
關鍵詞:榮格;集體無意識;原型;《包法利夫人》
一、原型批評理論與《包法利夫人》互融的必然性趨勢
居斯塔夫·福樓拜一生創作不多,但僅《包法利夫人》一書便可使他永遠佇立在現實主義大家的光輝殿堂之中。作家用其獨特的客觀冷漠的筆調向讀者描繪了法國的社會風貌,甚至福樓拜本人也說要通過典型化的手段忠誠反映現實。小說塑造了眾多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女主人公愛瑪尤其讓人印象深刻。她在一個“不恰當”的時代迷戀浪漫主義的激情并為此燃燒毀滅了自己的一生,引發無數人的唏噓感嘆,使《包法利夫人》成為流傳至今的文學經典。幾個世紀以來,有學者從社會歷史主義、精神分析學,甚至女性主義等各個視角來解讀這部不朽作品,卻鮮少有人用榮格的原型批評理論,從探尋藝術形象和創作動機的心理根源出發來對《包法利夫人》進行詮釋。
卡爾·古斯塔夫·榮格,批判性地繼承了其老師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并開創了自成一脈的分析心理學理論體系,且將其集體無意識和原型理論與文藝結合,形成了對后世影響極為深遠的原型批評理論。韋勒克甚至將“神話—原型批評”與其師弗氏的精神分析批評、馬克思主義批評并稱為國際性的文學批評。故用原型批評與經典文學作品進行互融是符合文藝的發展要求的。在榮格的理論中,集體無意識指經過幾千年的漫長歷史演變過程所積淀下來的,植根于人類祖先及這一種族的所有經驗中,并遺傳給后世的特定反應機能。而集體無意識的內容便是一個個的原型。原型,即這些世世代代積累下來的人類經驗在我們的心靈深處所沉淀出的一種并非具有具體內容的純粹形式上的概念。榮格將其一生都貢獻給了對集體無意識和原型的研究,他發現并描述過眾多原型,如出生原型、死亡原型、上帝原型、英雄原型和月亮原型等等。然而,對于我們分析人物的人格、心理及行為來說,有四種主要的原型,即人格面具原型、陰影原型、阿尼瑪和阿尼姆斯原型以及自性原型(the self)。
二、人格面具原型在《包法利夫人》中的體現與分析
人格面具在拉丁語中指古代戲劇演員所戴的面具。原型概念則是指人們為了更好地適應現實世界和其中各種各樣的體系制度,如倫理、經濟、政治等,而扮演的以便于公開展示的一種性格行為上的或外在裝扮上的掩飾,這種掩飾有利于我們自身。人格面具所包含的范圍非常廣泛,包括表現自己階層或身份地位的著裝、交際方式,甚至是人們的發型、體格、膚色等等,都可以算作是人格面具的表現方式。但如果一個人過分認同自己某一方面的人格面具,過度壓抑自我的原本意識,就會形成病態的人格面具。
以上這些表現充斥著《包法利夫人》的每一個角落。例如,寫包法利夫婦第一次參加侯爵的宴會時,所遇到的貴族紳士和夫人小姐們,都身著考究的燕尾服或晚禮服,頭發精心打理,甚至連“膚色是闊人膚色,白白的,其所以能這樣白而又白,顯然是飲食講究,善于攝生的結果”。愛瑪也注意到了,她周圍的紳士們交際的方式也是上流社會所獨有的,“他們稱贊圣彼得教堂柱子的粗大,熱那亞的玫瑰,月光下的圓形劇場。”“他們玩純種馬,追逐浪蕩女人,已顯示力量來滿足虛榮心。”[1]還有福樓拜刻畫得十分成功,讓人印象深刻的追名逐利的郝麥,他為了得到十字勛章,拼命在所有人面前賣弄學識,巴結醫學博士等名流且喜愛摻和進所有事中,營造出一種“進步人士”的形象。這當然也是人格面具的一種表現形式。而郝麥在針對妨礙其前程的“瞎子”等人時的利害手段,則是屬于其性格中的陰影部分,在下文中有所展開。
關于人格面具這一原型在女主角愛瑪身上的體現,則要有趣得多。表現為愛瑪接受貴族式教育和讀了許多浪漫主義小說后,對于傳奇式愛情的幻想。而這樣的綺麗夢想,需要上層階級的貴族化奢侈生活作支撐,使愛瑪不顧實際地追求榮華富貴,試圖將自己打造成“風雅貴族”,這也就成為了她人格面具的組成部分。例如,她在參加宴會時,仔細梳妝,小心打扮,像女演員初次登臺一般隆重。又比如在與賴昂重逢后,對于維持貞節的猶豫,僅是因為一句“巴黎就這樣做”,便說服了她。愛瑪對于上流社會和紙醉金迷的“巴黎”的狂熱追求,正是由于其人格面具的巨大影響力。
三、陰影原型在《包法利夫人》中的體現與分析
榮格將陰影描述為所有的令人感到不愉悅或想要將其隱藏起來的情緒,是我們內心深處“隱藏著的,受到壓抑的部分”,榮格將其定義為“它是個體不愿意成為的那種東西。”[2]換句話說,陰影的形成是由于自我意識對其的壓抑,大部分是由于我們因其感到難受難堪而不愿面對的內容。并且,這些這些我們不愿意面對的性格中的陰影,通常會被我們轉移投射到其他個體身上去,造成我們對這些受到壓抑的部分和被轉移的個體無法言說的厭惡鄙棄之情。
陰影原型在《包法利夫人》中也體現得頗為充分。例如上文所提到的郝麥的陰暗面,他在面對妨礙自己前程的人時,即使對方是十分可憐的瞎子乞丐,也是絕對不留一點情面的,甚至算得上是趕盡殺絕。他捏造聳人聽聞的虛假故事,使手段將他的仇敵關進監獄,接受終身監禁的處罰,卻在所有人面前顯出一副好好先生的派頭。他幫助他人并非因為他有樂于助人的好心腸,而是為了追名逐利,用這些來掩藏自己心中不為人說的陰影。與此類似的人物形象是愛瑪的第一任情人,羅道耳弗。他當著自己的情婦,是一副多情公子的模樣,讓她為了他神魂顛倒;當著其他人,也是一個溫和禮貌的鄉紳,但在其塑造出來的面具之下,卻是一個無心無情的花花公子,“來上三句情話,我拿穩了她會膜拜你!一定溫柔!銷魂!……是的,不過事后怎么甩掉?”他甚至在愛瑪要求私奔時干脆利落地拋棄了她,在她最后關頭向他求救,借一千埃居時,也無情拒絕。仿佛以往“甜蜜”的相處并沒有在他心中留下什么痕跡。不過這些,都被他外在的謙和、柔情的一面所掩蓋隱藏,這也是造成愛瑪悲劇的其中一個因素。
陰影原型在愛瑪身上體現為她為了追求夢想中的愛情而對自己的階層——具體來說可以細化為對自己的丈夫——的厭棄。文中多處有文字描寫她的心理狀態:“她覺得人生的辛酸統統盛在她的盤子里,聞得肉味,她從靈魂深處泛起一陣惡心。”和“她嫌他寒酸、軟弱、無能,總之,是一個地道的可憐蟲。怎樣才能擺脫他?”當這種厭棄情緒愈演愈烈,在愛瑪心中形成了病態的壓抑感。她表面上仍維持著一個好太太的形象,但她的內心深處卻充斥著欲望、憤怒、不甘和怨恨、“家庭生活的平庸使她向往奢華;夫婦之間的恩愛使她緬想奸淫。”[3]這種病態的心理一旦爆發,則會造成她自己無法避免的毀滅。榮格認為,陰影原型是最為強大和危險的,這不無道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陰影的不可控,直接促成了悲劇的發生——愛瑪服毒自殺。
四、阿尼瑪和阿尼姆斯原型在《包法利夫人》中的體現與分析
阿尼瑪和阿尼姆斯指人心理中所隱含的異性形象因素。阿尼瑪指男性心中內在的女性特質,阿尼姆斯則正相反,指女性心中的男性特質。由于我們最早接觸到的異性是父母,故一般我們的阿尼瑪和阿尼姆斯都會投射在自己父母身上,或者由于成長歷程中父母的缺席,投射在其他人身上。再在下一個階段的人生經歷中,將父母擔任的角色轉移給其他人。
《包法利夫人》中將這兩個原型表現得最為透徹的是查理和愛瑪夫婦。先說查理,由于他的成長過程中遭遇到了不負責任的父親,故他身上的阿尼瑪過度發展,在與愛瑪,甚至與他的亡妻,的相處過程中,始終處于弱勢的一方,如“查理回到太太跟前,求她讓步:他下跪了。”而這也正好可以解釋他母親對他的深厚情感(父親在家庭生活中的缺席,母親將阿尼姆斯也投射在了兒子身上)和查理將阿尼瑪轉移到愛瑪身上時,緣何對母親情感減弱,在小說結尾,還與母親鬧翻。至于愛瑪,從小缺少母親的熏陶,阿尼姆斯過度發展,小說中對其男性化的描寫不枚勝舉,寫她常穿男人衣服、戴男人帽子、留男人樣式的發型,甚至寫賴昂同她在一起時,倒像是她的情婦了。書中與她有過糾葛的男性都向她下跪過,而她也時常氣焰囂張。她似乎也認為女人身份束縛了她,書中有這樣一段描寫,寫愛瑪的心理活動:“男人少說也是自由的;他可以嘗遍熱情,周游天下,克服困難,享受天涯海角的歡樂,可是一個女人,就不斷受到阻撓。”[4]這些當然不是作者隨意寫就而成,福樓拜一生著作不多,錘字煉句,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境界。
五、自性原型在《包法利夫人》中的體現與分析
自性原型是榮格提出的最后一個原型概念。榮格將其描述為“自性是統一、組織和秩序的原型,它把所有別的原型以及這些原型在意識和情緒中的顯現,都吸引到她它的周圍,使它們處于一種和諧狀態。”[5]自性是所有其他原型的整合,是每個個體的獨特命運,個體的生命過程便是“自性”覺醒的過程,覺醒以認識一個完整且真實的自己。
主人公愛瑪的生命歷程,即自性覺醒過程,主要是其人格面具原型和陰影原型的失衡發展過程。上文中提到過她的人格面具原型是她對于綺麗夢想的畸形追求;陰影原型則是她對于自己生活的“泥沼”的厭惡鄙棄。
并且按照榮格的說法,“一個人如果不了解其無意識自我,他就會把自己種種受到壓抑的無意識成分投射給他人,他就會為自身存在著的,但卻辨析不出的種種錯誤而指責他人,而且還會由此去批評他人,譴責他人。”[6]愛瑪受到人格面具的操控,但又不承認自己的錯誤,反而將一切過失推給自己的丈夫,認為正是這個男人的無能與“丑陋呆滯”使自己的幸福陷入深淵。
六、結語
原型批評理論與《包法利夫人》的互融不僅體現在上文中提到的這幾個方面,書中任何一個邊角皆可用此理論加以分析解讀。并且以上的文本分析,也僅是初涉皮毛,只是為了說明原型批評理論已與我們的生活還有各經典作品相互滲透、密不可分。它幫助我們理解這部偉大著作,并產生更深刻的共鳴,將愛瑪等一眾人物的心理摸索得更加透徹,與此同時,也在我們的心靈上留下了更深刻的印痕。榮格說過:“通過改變我們的觀點并且從另一個方面來看世界,就是說,不是從外部,而是從內部來看世界,我們很可能發現正確答案。”[7]原型和集體無意識是文藝創作的本質和源泉,使我們穿過千萬年的漫漫歷史長河,與我們的遠古先祖產生了一次深刻的心靈對話,并且為后人提供了無數的寶貴經驗。
參考文獻:
[1]福樓拜著,李健吾譯.包法利夫人[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2]榮格.陽向離子.榮格全集[C](第九卷,第二部分),1951.
[3]福樓拜著,李健吾譯.包法利夫人[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4]福樓拜著,李健吾譯.包法利夫人[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5]卡爾文 S.霍爾著,馮川譯.榮格心理學入門[M].北京.三聯書店,1987.
[6]榮格著,徐德林譯.原型與集體無意識[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
[7]胡經之,王岳川.文藝學美學方法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