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米修對中國文字的認(rèn)識

張水燕

摘要：亨利·米修（Henri Michaux， 1899-1984），法國當(dāng)代作家，詩人和畫家。1931年，米修旅居亞洲，并在中國逗留八個月，之后寫下作品《一個野蠻人在亞洲》。中國對米修影響深遠(yuǎn)，米修也經(jīng)常在其作品中提到中國，并在晚年寫下作品《中國象形文字》。這部作品中，米修以“外行人”自居，圖文詩并用，闡述了他對中國文字的獨(dú)到見解。

關(guān)鍵詞：象形文字;書法;外行人;敬仰;惋惜

亨利·米修于1931年開始其亞洲之旅，期間逗留中國八個月。亞洲之旅過后，米修寫下《一個野蠻人在亞洲》，其中，對中國的敘述占據(jù)了較大篇幅。米修表達(dá)了他對中國的戲劇，音樂，詩等元素的獨(dú)到見解，卻鮮有提及漢字。對漢字僅有的見解也只停留于字面。

日本畫上的文字纖細(xì)而修長。中國畫上的文字則是圓鼓鼓的，實(shí)實(shí)在在的菩薩樣，有著河馬臀，矮矮胖胖，一個接一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頗有滑稽意味，壓得很低，正如低音提琴的最低沉，最擾人心的音調(diào)。[2]p190-191

這是米修第一次來到中國。在此之前，米修讀過一些與中國有關(guān)的作品，但對中國漢字知之甚少。米修在其作品《厄瓜多爾》中提到，“那些人寫書，是因?yàn)樗麄儤芬狻Ｄ切┎粚懙娜耍鞘且驗(yàn)樗麄冞€不夠受到感動。”[6]p114可見，此次亞洲之旅期間，漢字并未能夠打動米修。

米修不識漢字，對漢字的認(rèn)識主要來源于一些外文作品。在《一個野蠻人在亞洲》中，米修提到：“即便中國人要原封不動地表現(xiàn)一件物品，馬上他會將其改變形態(tài)并簡化。例如：象，幾個世紀(jì)以來，有過八種形態(tài)。”[2]p160這個例子便引用自G. Owen的作品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writing第八頁。這部作品介紹了漢字的古代形態(tài)，商朝的銅刻，大篆，小篆等，給了米修對中國象形文字的基本認(rèn)識。盡管米修不識漢字，但對漢字的形格外關(guān)注和熱愛。1925年，米修開始用水彩和中國墨作畫。其畫作，有著漢字之形，米修賦予其特殊的東方意韻。

1975年，米修寫下作品《中國象形文字》。米修晚年作品不多，主要集中在繪畫領(lǐng)域。《中國象形文字》是米修晚年為數(shù)不多的作品之一。在作品封面上，米修標(biāo)注了“致Kim Chi”，這個名字應(yīng)該是米修的好友Micheline Phankim的昵稱。《中國象形文字》篇幅不長，共35頁。米修以 ‘外行人①自居，圖文詩并用，微妙地闡述了一個‘外行人對中國象形文字的神秘感，崇拜感以及對其演變，簡化的惋惜。

從語體上看，米修在這部作品中似乎也刻意地在模仿中國古文的語體。米修在之前的作品中用的是嚴(yán)謹(jǐn)?shù)姆ㄕZ句子，包含主語、謂語、賓語等，而在《中國象形文字》中，米修用的句子大多較短促，甚至沒有完整的法語句子結(jié)構(gòu)，且講究對仗，是典型的古漢語語體。

各個方向的線條。各個方向的逗號，圈，勾，音符，可以說，高度、水平不一;令人困惑的音符如荊棘。

些許劃痕，些許裂縫，些許開頭，似乎戛然而止。

無身，無形，無表情，無輪廓，無對稱，無中心，看不出任何熟悉之處。

沒有明顯的簡化，統(tǒng)一，普及規(guī)則。

既不嚴(yán)謹(jǐn)，精煉，也非樸實(shí)無華。

每個字都分散開來，

這便是它給我的第一印象。[1]p817

米修的這番見解，用的言辭看似對中國象形文字的不理解，不認(rèn)同，實(shí)際上卻是對它的一種敬仰。在他看來，這些令人困惑的符號是會說話的，它們影射著一些東西。盡管從表面上看，它非常隱蔽，含蓄，讓人看不出任何線索。米修把這種‘內(nèi)行人間的秘密稱為“寡頭勢力”。

艱難而漫長的秘密，難以分享，一個秘密藏在社會中的社會。這個圈，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世紀(jì)，將會掌握權(quán)力。精妙的寡頭勢力。[1]821

米修在給出見解的同時，還配有中國象形文字的圖片，甚至在其畫作中，有明顯的模仿象形文字的痕跡。他的很多畫作遠(yuǎn)看像是中國象形文字，但仔細(xì)看又不是。可見米修也試著破解其中的奧秘，打破這種“寡頭勢力”。象形文字一開始看起來非常復(fù)雜，但是很快便開始簡化，由形象變得抽象。

消失了，令人心動的古文字。消失了，令創(chuàng)造者滿意，令初見者驚嘆的精巧符號。

消失了崇拜，單純，原始的詩意，初見時驚嘆中的溫柔;消失了虔誠的痕跡，安靜的流淌。（智者缺失，以及他們栩栩如生的線條，還有后來智者和謄寫人的線條。

這些橋梁被切斷了淵源。[1]p823

在米修看來，這種簡化是對象形文字的不尊重，是一種“厚顏無恥”的行為，導(dǎo)致寫實(shí)文字的消失。這種寫實(shí)文字消失在人們使用的語言中，但并沒有從古代墓碑，銅器和骨頭上消失。之后，經(jīng)過中國文人的細(xì)心重組，復(fù)拓和詮釋，象形詞典問世了。這對米修而言無疑是個大喜訊，所以米修驚喜地說，“找回來了！同時還找回了安靜、從容的感覺，親切的原始書法。”[1]p827

在《中國象形文字》中，米修寫下一首長詩來表達(dá)他對中國象形文字的認(rèn)識。全詩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是“pleine”，意思是“滿”。詩的開頭便開始闡述米修眼中的象形文字：

滿是月，滿是心，滿是門

滿是傾斜著的人[1]p827

這是米修從字面上看到的。的確，中國文字里面有很多帶月，心，門和人作為偏旁的。但是很快米修便跳出了字面所見，他不只是看到這些偏旁，一個個文字在他看來就像一幅畫，一部內(nèi)容豐富的劇。

滿是災(zāi)難

滿是小偷，手上拿著所偷之物

滿是網(wǎng)

滿是真心話

滿是聚會

滿是生來好運(yùn)的孩子

...

滿是龍

滿是游魂野鬼

滿是一切存在于宇宙中的東西[1]p829-831

此時，他看到的還有中國的文化習(xí)俗，當(dāng)時的社會狀況。比如，“龍”便是中國文化中的典型元素。米修認(rèn)為，中國象形文字包羅萬象，“滿是一切存在于宇宙中的東西”。隨后，米修引用了一幅中國書法作品，內(nèi)容是王之渙的詩：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他提到，進(jìn)化后的文字和古文字最相符的地方在于速度，靈巧性，以及作書法時的身體姿勢。一些中國風(fēng)景畫需要握筆從容，如同虎躍。Micheline Phankim曾提到米修喜歡速寫各種插圖，尤其是動物。米修對老虎尤其感興趣，在《一個野蠻人在亞洲》的中國部分用較大篇幅描述了他在長城看到的老虎。

是中國令我改變了嗎？我一直偏愛虎。以看見虎，我的內(nèi)心便被打動，很快與其融為一體。

但昨天我去了大世界動物園。我見到了門口的虎（一只英俊的虎），我發(fā)現(xiàn)它對我而言很陌生。我發(fā)現(xiàn)虎有著癡迷而又偏執(zhí)的笨腦袋。但每位存在者要走的路如此陌生，因而老虎終究也是有可能到達(dá)‘智慧彼岸的。事實(shí)上，人們看見它時，它的表情怡然自得。[2]p193

米修認(rèn)為，文房四寶極為復(fù)雜，手要空無，以免阻礙需要傳遞的東西。就像水一樣，最輕盈，同時又最有力道。關(guān)于水，米修在《一個野蠻人在亞洲》中曾引用了老子的水的論述：“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無為而治。無為則無所不為……”[2]p185

米修一直對中國古代經(jīng)典著作頗有研究，在來中國前，他便大量地閱讀了四書五經(jīng)的譯文。米修在《中國象形文字》中用陰陽之道詮釋中國書法：“一陰，一陽，之謂道。一時陰，一時陽。此即路，此即道。書法之道。”[1]p839

在《中國象形文字》結(jié)尾處，米修提到“中國是一個人們對著書法筆跡冥思的國度，就像另一個冥思的國度。” [1]p850這里的另一個國度指的是印度。在《一個野蠻人在亞洲》中，印度部分占的篇幅最大。米修用大量的筆墨闡述印度的佛教和印度人對冥思的熱衷，虔誠。米修把中國人對書法的態(tài)度上升到印度人的冥思高度，也是對中國書法的高度認(rèn)同。

米修在文中共引用中國書法作品10幅，依次是公元前12世紀(jì)左右的商朝青銅刻章，清朝官員的草書作品，蔣彝作品中節(jié)選的書法，戴遂良的書中節(jié)選的青銅銘文，蔣彝作品中節(jié)選的《曹全碑》，王之渙的詩《登鸛雀樓》，河南洛陽龍門石窟中《魏靈藏薛法紹造像記》中的刻文“無”，節(jié)選自蔣彝作品中的馮宏章書法《墨戲》，龍門石窟刻文以及一個現(xiàn)代印章。

米修看到的中國書法，中國象形文字，不僅僅是字，而是中國文化，中國人的靈巧，中國人的精神。年輕時的米修只在中國逗留八個月，卻在晚年寫下《中國象形文字》，可見遙遠(yuǎn)的中國對他的影響持續(xù)了一生。

注釋：

①“它醉心于隱藏自己。從此，這種書法把自己隱蔽起來，成為一種秘密，一種內(nèi)行人間的秘密。”《中國象形文字》，第821頁。

參考文獻(xiàn)：

[1]Henri Michaux，Oeuvres complètes Tome III， Idéogrammes en Chine，Gallimard，Collection de la Plé?ade，1998.

[2]Henri Michaux， Un barbare en Asie， Gallimard， collection LImaginaire， 1967， pour la nouvelle édition revue et corrigée.

[3]G. Owen，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writing， Oxford， Horace Hart， Printer to the university.

[4]Liu Yang， Henri Michaux et la Chine， ?dition Le Manuscrit，2006.

[5]劉陽，讓我迷失在遠(yuǎn)方——亨利·米修筆下的中國形象[J].外語研究，2002（01）.

[6]亨利·米肖.董強(qiáng)譯.厄瓜多爾[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