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貝維利耶：巴黎很近，天堂很遠

龔燦

歐貝維利耶坐落在巴黎市中心東北7.2公里處，圣但尼運河從北到南穿過小城西部。最近，這個小城因為一個華人的死亡而備受關注。8月7日下午6時，49歲的紡織設計師張朝林在回家路上遭到3名阿拉伯和北非裔青年搶劫和暴力襲擊，5天后不治身亡。張朝林的不幸遇難引發了8月21日兩千華人在歐貝維利耶的游行，以及9月4日上萬華人在巴黎街頭的大游行。面對層出不窮的針對華人的搶劫、勒索甚至暴力襲擊事件，他們打出了“反暴力，要安全”的口號。歐貝維利耶市長也參加了當地的游行活動，并公開承認，這起搶劫是具有種族色彩的暴力事件。

法國巴黎的治安問題已成沉疴，位于巴黎北郊的歐貝維利耶的治安更是讓當地華人極為戒慎。2010年和2011年，歐貝維利耶也曾爆發過數千名中國人組織的游行活動，抗議針對華人的襲擊事件不斷升級。不過，抗議并沒有令當地的治安狀況有所好轉。

“法蘭西的失地”

歷史上，歐貝維利耶是巴黎郊區最好的蔬菜種植區，19世紀以前因毗鄰巴黎的園藝市場以及出產洋蔥和各種蔬菜而聞名。隨著工業革命的興起以及巴黎城市的擴張，19世紀時歐貝維利耶成為一個繁榮的工業中心，并且與巴黎的命運緊緊聯系在一起。1860年代，歐貝維利耶的一小部分被并入巴黎，其他大部分則屬于塞納-圣但尼省。

在歐貝維利耶的黃金時代，無論是來自洛林、阿爾薩斯、布列塔尼的外省人，還是來自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南歐移民，大都會選擇住在比巴黎更便宜的郊區。二戰期間，歐貝維利耶遭到重創，幾乎被夷為平地，50年代這里變成了倉儲區，經濟蕭條。由于地價便宜，60年代時吸引了善于經營的猶太人來此落戶，歐貝維利耶再次得到發展。在戰后“黃金30年”期間，法國從過去的非洲法屬殖民地引進了大批外籍勞工，這些人日后便成為法國最主要的移民群體，大多聚居在巴黎近郊的廉價公租房里，當然也包括歐貝維利耶。

從二戰之后到2008年，歐貝維利耶的市長職位一直由法國共產黨人擔任，居民也曾一度推崇共產主義，“紅色郊區”成為它諸多綽號中的一個。1950年代，歐貝維利耶還有許多貧民窟，到1960-1970年代住房政策實現了大飛躍，貧民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量公共住房。目前整個市鎮42.2%的住宅都屬于這一性質，將近一半居民居住在公共住房里。如今還能在一些公共住房項目上看到法國共產黨治理的影子，比如有的是以被指控向蘇聯泄露原子彈秘密而被美國政府處以死刑的羅森堡夫婦的名字命名，有的則以長期擔任法國共產黨領導人的莫里斯·多列士命名，還有一所中學則冠上了德國共產黨創始人羅莎·盧森堡的名字。

一百多年前，歐貝維利耶就展現出自己的多元化特性，歷史上有近100個國家的移民和外國人在此居住。當前歐貝維利耶的人口總數為7.7萬，其中18歲以下的年輕人中就有四分之三是外國人或有外國血統的法國人，大都來自北非西部（摩洛哥、阿爾及利亞和突尼斯）和撒哈拉以南非洲，同時，當地30歲以下勞動力的失業率高達50%，加上治安失控、暴力犯罪頻發，這里也被稱作“法蘭西的失地”。

不僅是歐貝維利耶，其所在的塞納-圣但尼省也面臨同樣的困境。塞納-圣但尼省代號93，是法國面積最小的省，因緊挨巴黎市區而被劃入大巴黎范圍，歐貝維利耶是其第四大城市。塞納-圣但尼省有170萬人口，省內40個市鎮中有36個被法國政府列為“敏感城區”，存在嚴重的毒品交易和暴力犯罪，是全法國犯罪率最高的省，被外界形容為連法國警察和國家憲兵也不敢進入的“生人勿進”區域。法國笑星調侃說，坐巴黎地鐵13號線（可直達塞納-圣但尼省）最過癮，可以把人直接帶到敘利亞。2005年席卷法國的“城郊騷亂”的暴風眼就在塞納-圣但尼省。那次騷亂導致法國至少1萬輛汽車被燒毀、300多棟建筑物被毀壞，其中歐貝維利耶就有幾百輛汽車被燒毀。因此有人總結：寧可睡富人區的公園長凳，也絕對不住93省的公寓。

華人成為重點襲擊對象

歐貝維利耶被認為是阿拉伯人的天下，但這里也聚集了大批華人。去年3月，由華人投資興建的面積達55000平方米、有310家商鋪的商業中心CIFA在歐貝維利耶落成，是歐洲面積最大的服裝批發商城。上世紀90年代，由于歐貝維利耶房租低廉、交通方便、鄰近航空港、進出口商集中，華人開始在靠近巴黎市區的歐貝維利耶南部的維克多·雨果大道沿線從事商業貿易，經過十來年發展，這里成為歐洲最大的紡織品進出口中心，同時也是法國乃至歐洲主要的皮革、家具、眼鏡等商品批發中心。光是在這里做生意的華人老板就超過1200人，再加上雇傭的華人員工，在歐貝維利耶工作和生活的華人就有近4000人。因此歐貝維利耶也成為法國與中國商貿的重要樞紐。

由于商區大量交易采用現金結算（使用支票和信用卡易遭詐騙因而不受歡迎），且中國、韓國游客在歐洲買買買的節奏眾所皆知，所以華人和其他亞裔常給人很有錢的錯覺，并成為不法分子搶劫襲擊的目標。法國警方2016年前7個月的統計數據顯示，針對華人的暴力搶劫事件從35起增加到105起。在法國華裔青年協會會長王瑞看來，這個數據增長不過是因為起訴增加了。就在9月4日華人呼吁改善治安的游行活動發生后第4天，巴黎北郊城市博比尼又發生華商遭人暴力搶劫事件，且手段更為猖獗。受害者也是在歐貝維利耶的華人商貿區上班，在從歐貝維利耶回家途中，遭不法分子襲擊并被劫持到家中，被搶走5000歐元，家人也被打傷。

今年1月初，一個專門針對亞裔群體進行暴力搶劫的團體落網，“他們認為中國人有錢，但事實上，大部分受害者都是沒錢的工人”。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由于當地治安太差，許多華人已經不敢隨身攜帶提包或是大量現金外出。據法國媒體報道，張朝林被襲擊時，身上只有一袋糖和一包煙，沒有什么現金。

32歲的奧利弗移居法國時才兩歲，如今在歐貝維利耶的服裝商城上班，他說自己聽到的專門針對華人的盜竊、毆打、勒索事件可以說是“罄竹難書”。“上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就發生了大量襲擊和搶劫中國人的事件，但作為第一代中國移民，他們不會說法語，并沒有去報警。如今，我的妻子根本不敢提著手提包外出，我走在街上也不敢隨意掏出智能手機。”

在歐貝維利耶開中國餐館的老板大衛今年8月開車去煙店買煙，下車不到兩分鐘的時間，回來時車輪胎被戳破，他的包也不見了。40歲的大衛其實有很高的安全防患意識，他說自己晚上從不出門，回家之前都會繞著街區走三圈防止被人尾隨跟蹤。因為安全問題，大衛已經參加了兩次抗議游行，第一次是在2011年巴黎東郊貝爾維爾的一場華人婚禮遭到襲擊后舉行的集會，第二次就是9月4日在巴黎的華人萬人大游行。

一個不愿透露姓名的華裔水果商人，在遭到兩次毆打后正在考慮是否搬離歐貝維利耶。當被問及對總統候選人阿蘭·朱佩即將訪問歐貝維利耶探討中國社區議題時有何感想，這位農民如此回答：“我寧愿街上有兩個警察。”

幾個月前，當地華人已向政府要求在高危路段安裝視頻監控設備，但未得到回應。奧利弗憤憤不平說：“中國人來到法國，勤勤懇懇工作賺錢，創造就業機會和稅收，但是沒有人照拂我們，我們就是一個被遺忘的群體。”

法國雜志《Marianne》2013年曾對歐貝維利耶的華人商區的治安問題做過調查報告，報道認為華人活躍的商業活動與貧困的阿拉伯人社區形成鮮明的對比，這種貧富差距誘發了對華人商家的騷擾和搶劫，且暴力事件日益劇增。時任歐貝維利耶市長雅克·薩爾瓦托提議，如果中國商人愿意雇用更多的阿拉伯人和非洲人，這類暴力事件將會得到遏制和平息。但要說服華人老板并不容易，因為在他們看來阿拉伯人比不上中國人勤快，而且愛挑剔愛抱怨。在當地政府拒絕為華人商區采取更安全的治安措施后，一些華人則聲稱要自己雇用安保人員。

隨即，歐貝維利耶的阿拉伯人社區也對華人發出了抗議，理由是當地華人不尊重他們的信仰，深夜仍在街頭喝酒玩牌，女性穿著暴露等，甚至發起請愿書要求華人離開該地區。法國媒體Dreuz.info評論說，這種沖突和僵局難以化解，華人商家只得忍氣吞聲繼續運營，但看上去占了上風的阿拉伯人仍繼續過著苦日子。

如今，歐貝維利耶的華商們在微信上建立起預警系統服務群，用戶可隨時記錄安全事故或可疑行為。但是這類預警并不能從根本上有效改善當地的治安狀況，需要法國社會和政府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