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璇
觀眾對現實題材一直有需求,只是創作扎實、切中痛點的現實題材作品還不多
左有玄幻霸屏,右有偶像當道。2016年,依靠粉絲效應吸引“網生代”受眾的古裝玄幻和青春偶像類電視劇依然流行于熒屏。不過,中間卻殺出了《歡樂頌》《好先生》《小別離》這樣引起熱議的現實題材劇集。
根據CSM52城收視統計,這三部作品的平均收視率排在《幻城》和《青云志》之前,全部突破1%。
“逆襲”仍在繼續。剛剛收官的《中國式關系》,在北京衛視、東方衛視的收視率一直穩居收視排行榜前三甲,市場份額最高占比4.484。
成功的現實題材作品能夠引起社會廣泛的討論,這或許能激勵創作者的熱情,形成現實主義題材的“反擊”。如《小別離》編劇何晴對《瞭望東方周刊》所言,“‘文以載道,從事創作,肯定希望起到一定引領作用,我們還是希望能有這種職業的尊嚴感。”
在趣味分化和媒介變革的環境下,現實題材電視劇如何在層層夾擊之中逆襲?
一塊不好啃的骨頭
“觀眾對現實題材一直有需求,并不是最近才重拾興趣,只是創作扎實、切中痛點的現實題材作品還不多。”中國廣播電視學會電視制片委員會副會長、慈文傳媒董事長馬中駿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現實題材電視劇被創作者公認為最難駕馭的題材之一。所謂“寫奇容易寫常難”,何晴感嘆,玄幻與仙俠題材可以窮盡幻想、夸張演繹,而現實題材則必須扎實和精準。
與中國人情感和命運結合在一起的各類現實問題本身便錯綜復雜,藝術創作要把握當代歷史進程、社會現狀,可謂難上加難。
一方面,創作者要直面當下社會現實,在作品中涉及公共領域話題;另一方面,又要避免觸及敏感話題時踩到政策紅線,不少現實題材電視劇選擇“避重就輕”。
“回避矛盾的東西,在過審時肯定安全。”但馬中駿認為,過分追求安全是“畫地為牢”,并不利于現實題材電視劇的發展,畢竟,“現實主義的批判性是它的基本功能”。
在馬中駿看來,現實題材電視劇需要監管部門的把關和適當包容,同時,創作者自身也要有匠心與勇氣:“對于雙方來說都是智慧的考驗。”
2016年8月,東方衛視播出刑偵劇《謎砂》,在大結局當天,它曾創出1.432%的高收視。
馬中駿是《謎砂》的出品人,他提到,劇中那位暗處的反派是一位公安局副局長,這在過去很可能是“不安全的”,但是公安部和廣電總局對《謎砂》給予了創作者相當大的空間。
“這和當下打擊腐敗犯罪的社會現實是有關系的,它給創作帶來新的力量和可能。”馬中駿說。
對于創作者來說,勇于為當下社會把脈的同時,拿捏一個“度”是最大的考驗。
談到《中國式關系》的創作,制片人張翼蕓表示,在展現體制內及社會各階層各種利益關系時,有必要站在一定的高度對現實生活進行透視、觀照和提升,去表達一種關乎人性人情的現代“中國式關系”,而非暗含負面意義的“中國式關系”。
《歡樂頌》制片人侯鴻亮的經驗是要“善意地表達矛盾”:“不要去惡意地為了矛盾而制造矛盾、表現矛盾。我們提出矛盾,還要想辦法給出答案,如何來面對這些矛盾。”
“爆款”都找準了現實社會的情緒
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曾面臨“必將無事可說”的質疑,可事實是,即使日光之下并無新事,每個時代也都有自己的情緒。
2016年8月末,《小別離》的播出進入后半段。這個時節,在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的機場送行處,經常能看到滿臉是淚的中年男女,他們和劇中的角色方圓與董文潔一樣,送別了自己家的朵朵。
“一定要切中當今社會的一個話題。”何晴認為,這是現實題材能夠在夾擊中逆襲的最大優勢,“我相信現在的觀眾群趨向于成熟,不會被表面因素支配。我記得王安憶說過一句話:人心永遠是古典的。”
在《中國式關系》中,主角馬國梁從體制內到體制外經歷了自我迷失到自我尋找的過程,張翼蕓說,這呼應了社會轉型期的時代情緒:“我們想透過這個人物,來展現當下社會人群的焦慮迷失,以及他們的尋找和堅守。”
不過,貼近現實生活的話題往往引起爭議。《歡樂頌》里幾個不同階層女性之間的碰撞,《中國式關系》中對宦海商場潛規則的描寫,都讓觀眾就“三觀”問題打起了口水戰。
“盡量做到真實呈現,不夾帶私貨。”何晴表示,“零度寫作”的概念其實和現實題材的創作手法一致,“將澎湃飽滿的感情降至冰點,讓理性升華,從而得以客觀、冷靜、從容地抒寫。”
這要求主創團隊對現實有深刻理解,前提便是做好扎實的前期調研。
編劇高滿堂為《溫州一家人》尋找素材時,讀了一米高的相關資料。而《謎砂》曾幾易其稿,主創在全國各地第一線的公檢法機構走訪8年,采訪了十大檢察官。
“功夫在詩外。”馬中駿說,即使是針對流行話題,也要有創作者自己的研判,在一定的時間里把時代需要的作品完成,而這就需要一個非常純粹的環境。
隨著資本在影視行業的介入,市場越來越熱,侯鴻亮曾批評,有的編劇在賺快錢的誘惑下干脆閉門造車,久坐不動,創造力也就持續下降了。
在創作《中國式關系》時,編劇張蕾曾遇到瓶頸,甚至還中斷了一些時間,而制片人馬珂給了她時間,馬珂表示:“說對劇本沒有時間要求,那是假的,不過一味地在時間上逼得太緊也沒用,還是一步一個腳印,畢竟好戲都不是便宜活。”
給“雞毛蒜皮”意義
“我希望我們的現實題材電視劇不要再無病呻吟,不要再揮霍享受,不要再揮霍情感,不要浪費這些故事。”編劇高滿堂曾感慨,現實題材電視劇有一個問題——容易困在家長里短之中,無法走向更宏闊的格局。
關注家庭倫理的婆媳劇一度泛濫,這類題材漸漸墮入同質化,而隨著主流受眾從中老年轉向中青年,老套的“雞毛蒜皮”似乎開始失寵了。
不過,《小別離》和《中國式關系》其實都圍繞家庭關系說事,劇作也仍然得到頗高評價,證明現實題材即使敘說雞毛蒜皮般的瑣事,也能夠突破“老套”這一圍墻。
在《中國式關系》中,突破的方式是拉大人物之間的差異性,同時不斷打破人物之間的關系,再重組出新的關系,依靠人物的互動,營造了冷幽默的喜劇氛圍。
而《小別離》中的三個家庭分別代表了富人、中產、平民這三個階層,以三個家庭為中心做了一個社會剖面,雖然講述教育問題,卻最大程度地擴展了受眾面。
《小別離》播出后,一篇評論寫道,這部劇集表達了中產階層的普遍焦慮:劇中的中產家庭中,由于父母擔心女兒“階層滑落”,借應試教育爆發了焦灼的家庭矛盾,這觸動了不少中產階層中年人的神經。
“現實主義題材真正要戳中人心,肯定不僅僅是把這個故事說出來。”何晴說,創作者要有深層的思考,確定一個具有高度的母題,才能真的觸動心靈。
表面來看,《小別離》寫的是“低齡留學熱”“拼爹”“應試教育”,似乎題材冷門,但它有契合中產階層情緒的副主題,還有更深層次的母題——“別離”:“世間一切的愛都以相聚為目的,只有父母對子女的愛指向別離。”
一旦有了深刻的母題,創作者便可以圍繞這個母題對情節進行選擇,找到最能引發觀眾共鳴的點,從而讓“雞毛蒜皮”也有了意義。
就像身邊的人上了電視
“塑造鮮活的人物是現實題材成功最重要的要素之一。”馬中駿對本刊記者說。
人物臺詞是基礎。《小別離》中被人反復提及的經典臺詞是那句:“你今天要是進不了前一百(名),就進不了重點高中,你進不了重點高中,就進不了重點大學,進不了重點大學,你這輩子就完了。”有網友笑言:“這句話簡直跟我媽說的一字不差。”
馬中駿認為,成為“爆款”的現實題材電視劇能夠引起街談巷議,主要是讓不同的人群對劇中人物有較高的認同感,從而對劇情也有了代入感。
《中國式關系》的主角馬國梁初登場時,在酒桌上,他作為體制內的官員,與海歸派建筑設計師所生出的矛盾和沖突,顯得辛辣現實。
“我相信現實生活中每個階層的觀眾都可以在馬國梁身上找到自己或是自己熟悉的親朋好友的影子。”馬珂表示,“現實題材要做的便是把這種鮮活的生活質感以及發生在你我他身上的切身經歷抓取過來,巧妙地融合到劇本的創作中。”
而圍繞人物的氣質,在場景與道具安排上,現實主義題材會作出更細致的選擇,如《歡樂頌》中的五位女性角色,各自都有不同的房間布置,從而體現出迥異的性格和不同的背景。
“拍戲,首先要讓觀眾相信。再奇遇荒誕的經歷、再匪夷所思的故事,只要觀眾愿意相信,那么自然就會形成強烈的帶入感。”馬珂說。
現實題材也可以有“網感”
在確定《中國式關系》的美學調性時,片方的選擇是“現實理想主義+幽默+戲劇性”,在情節設置上,張蕾有意快速地推進人物關系的變化,加大了錯位感和荒誕感,臺詞則力求增強喜劇效果。
何晴認為,近些年,現實題材劇集在表現手法上有一顯著改變:比以前拍得更生動、更活潑、更時尚靚麗,不會特別苦大仇深,一般都會用輕喜劇來稍加包裝,不管那里面是不是有一個悲劇的核。
在《謎砂》這部刑偵劇中,也出現了帶有喜劇色彩的反派,其人物塑造頗為成功,資深影視評論人李星文評價其臺詞:“每句話都有兩層意思:字面上出以至誠,態度上全然游戲。那真是沒來由的笑果,無端端的歡樂。”
提到現實題材對于輕喜劇形式的偏愛,馬中駿認為可以分為兩種情況,第一種,創作者對于一些不良現象進行友善的嘲諷;第二種,使用喜劇的方式,對丑惡進行鞭笞式的諷刺。
現實題材電視劇面臨時代需求與現實困境之間的巨大矛盾,常出現口碑與收視“倒掛”的現象。板著臉地講故事必然不討好,加入喜劇元素,正是現實題材在觀照嚴肅議題的同時完成突圍的一種策略。
“這與時代審美的變化有關。”何晴表示,自己也會去觀察網絡文學如何靈動地“抓人心”。
馬中駿曾出品過《花千骨》《老九門》等由熱門網絡文學作品改編的電視劇,他提到“網感”對創作者的重要性——廣義的“網感”是網絡所反映的當下人的情緒,現實題材劇集也要具備“網感”,敏感于受眾在網絡的發聲,同時也借由網絡為自己發聲。
在《小別離》播出前,檸萌影業在微信推出“你的朋友圈屏蔽父母了嗎”的H5界面,播出期間,又在微博放出劇中黃磊流淚感慨女兒成長的片花,都達到了不錯的傳播效果。
不過,《小別離》的網播量并未達到片方預期,檸萌影業聯合創始人、執行副總裁陳菲分析,《小別離》的收視人群是學生和為人父母者,網播平臺的主流人群則是20~30歲的單身職場人群,他們對于劇作的主題并沒有產生太大的情感共鳴。
看來,在同一部作品中對網絡用戶主流人群和傳統電視端主流人群的需求兼而顧之,尚需時間。值得關注的是,網劇中也出現了《余罪》這樣的現實題材劇集。侯鴻亮和高滿堂作此判斷:“網絡劇也必然會成長,漸漸出現扎實的現實主義作品。”
“近幾年來,電視劇被收視率壓得太狠了,以至于無所不用其極地取悅大眾。”張蕾對《瞭望東方周刊》說,她期待創作者勇于取悅生活本身,“不應該都是狗血、懸浮、顏值之類的東西,總該有些試圖再現生活本真的東西。”
(本刊實習生魯雨涵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