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格桑亞西
肖邦的心臟
文_格桑亞西
一
華沙,圣十字教堂,進大門左手邊,第二根廊柱。
在這根粗壯的柱子里,埋葬著肖邦的心臟—浸泡在白蘭地酒瓶里的,一小團灰白、皺巴巴、冷冰冰的,曾經熱血充沛的肌肉。
從1810年開始,它跳動過39年,時而激烈,時而舒緩,最后完全停止,像不能再擺動的舊鐘表,永遠止息在某一個時間點上。
人們常對愛著的人說,你在我的心里。
除了音樂,肖邦的心里,盛放的東西還有很多。
母親慈愛的微笑,姐姐輕柔的安撫,喬治·桑微微發胖的臉,朋友們不舍的囑托,祖國波蘭影影綽綽的身影……有些輕若云影,不著痕跡;有些起伏跌宕,大起大落。久而久之,引發心房悸動,加重心肌前期收縮,留下不平塊壘,長時間堆積,不能化解,無法消弭,在供給他源源不斷的靈感的同時,也匆匆中止了他天才的生命。
這是屬于肖邦的心事,我在猜想。我們不得而知。
二
學者專家也在猜想。就在兩年前,一個寂靜的春夜,他們曾打開那根廊柱,小心翼翼地捧出這顆心臟,在撲鼻的酒香里,研究其形態,分析病因,尋找它的與眾不同,并且出版專著,在國際性學術研討會上侃侃而談,引發驚嘆,獲得掌聲。然而據說單從外觀上看,肖邦的心臟,和他的波蘭同胞們的心臟并無顯著的不同。非要說區別,那就是它過早地停止了跳動,以及它并不像其他多數心臟一樣,能完整停留在原先的胸腔里,和它主人的肉體一同腐朽。
肖邦的心臟是屬于波蘭的,在39年有限的時光里,他只是替他的祖國暫時保有。它在1849年被肖邦的姐姐偷偷送回祖國,也不過就是物歸原主。
1830年離開祖國的時候,肖邦還是個翩翩少年,心中裝滿了欲望,對音樂,對女人,對花都巴黎都有著無限的向往。再回到波蘭,單獨剝離出來的心臟成為一個圣物,里面滿滿當當都是有關赤子的詠嘆,濃郁的鄉愁。
此時此刻,在我眼前,已經完全恢復原狀的廊柱上,有精美的十字架,向外凸起的小小的大理石胸像,鮮花和雕刻的花朵組成的心形圖案。不大的石碑上鐫刻著《圣經·新約·馬太福音》第6章第21節:“要知道,你的財寶在哪里,你的心也在哪里?!?/p>
對客居他鄉的肖邦而言,最貴重的財寶,莫過于祖國;對祖國波蘭而言,最珍貴的財富之一,是異鄉的游子肖邦。
幾年前在巴黎,我早已拜謁過肖邦的墳墓。就在拉雪茲,花朵鮮活,雕像哀傷,環境優美靜謐。
但那里葬下的,終究只是空虛的軀殼,東方人說的心不在焉,在拉雪茲被務實并擁有科學精神的西方人作了物理學意義上的詮釋,變成精準的實指。
為了寄托哀思,也擔心不大的墳塋在拉雪茲會過于蕭索孤寂,肖邦在波蘭的好友們將故鄉的一罐泥土輾轉帶到巴黎,莊重地撒在肖邦的墓上,正是因為這個儀式感很強的舉措,使肖邦終不能葉落歸根的軀體和祖國波蘭的廣袤土地間有了實在的聯系。
以此推演,自1830年永久離開波蘭,到1849年心跳停止跳動,將近20年,雖然在事業上大獲成功,然而客居巴黎的肖邦一直都有些憂郁,有些心緒不寧。這對身體有害,于創作卻大有裨益。
三
巴黎,這個詩人、藝術家趨之若鶩的大都會,浮華、美麗,既熱情洋溢又媚俗勢利,拒人千里。
在這里,肖邦是引人矚目的鋼琴王子,外表優雅,琴藝出色,他一次次成為社交的中心,受到貴族富商追捧,太太小姐心儀。藝術不是空中樓閣,巴黎是個昂貴的城市。肖邦需要這樣的肯定和認可。對一個音樂家來說,巴黎上流社會的賞識,是他安身立命的基礎,也是他維持體面生活的保證。周旋應酬必不可少,在這里,沒有人可以完全獨善其身,或孤芳自賞。然而每當夜闌人靜,月色如洗,離開睡熟的情人,獨自憑欄,祖國淪喪的痛楚就會涌上胸口,有如不眠的鼴鼠,用銳利的牙,在暗黑的夜色里,嚙咬傷痕累累的心臟。
《革命練習曲》正是在這樣的時刻,從他的心中流淌出來的吧。悲憤激昂,催人奮起,肖邦在這首曲子里,傾瀉出他對波蘭1830年起義失敗的悲憤之情。
也許正是他眼神中揮之不去的憂郁,他的若有所失,他單薄蒼白的高大身軀,他修長靈巧、仿佛是造物主專為黑白琴鍵而造的奇妙手指,或者是別的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特殊秉性和氣質,深深吸引了喬治·桑。這位身高不足1.6米的高傲女人,富有且任性,是沙龍里無可爭議的主人,她的血管里奔涌著法蘭西式的狂放不羈和風情萬種,性格里兼有母性的柔情和男子的剛毅。
紅頭發,小個子,胸部豐滿,腰肢纖細,喝香檳,抽雪茄,寫作上才華橫溢,女扮男裝,縱馬馳騁,從皇室到平民,擁有為數眾多的情人。
這是喬治·桑的全盛時代,她像普羅旺斯的薰衣草,正縱情盛放到鋪天蓋地。她有過很多戰利品,都是出類拔萃的精英和才俊??娙?、李斯特、福樓拜、梅里美、屠格涅夫、小仲馬、巴爾扎克、德拉克洛瓦……然而對肖邦,喬治·桑似乎傾注了特殊的關注,更多的熱忱。
悉心照拂,體貼入微,在自己的豪宅里為他安排最好的房間和鋼琴,戲謔又不無憐愛地稱呼蒼白頎長的肖邦為“我親愛的尸體”。
說不上一見鐘情,容貌畢竟是初遇時的名片。喬治·桑的顏值算不得高,在美女如云的巴黎,驚鴻一瞥中,她很難讓他有驚艷之感。事實上,肖邦第一次看到喬治·桑的時候,印象并不太好。然而,外表終究會變得令人熟視無睹,內心的豐富才可能穿云破霧,曠日持久。
他們同居10年,彼此激賞,和任何一對真正的夫妻一樣,有甜蜜的擁抱,溫情的依戀,她用她生花的妙筆,他用他靈巧的手指,為對方譜寫出無數傳神的文字和優美的樂曲。
巴黎成全了肖邦,巴黎消耗著肖邦,喬治·桑臥房的床彈性十足,寬大柔軟,鋼琴家靈巧的手指,越發蒼白修長。
也有任性、爭吵、賭氣、冷嘲熱諷,離家出走再和好如初。音樂家和文學家,都性格鮮明,情緒容易波動是其顯著特征,惺惺相惜又相互傷害,欣喜若狂也痛不欲生。他們互相欣賞,又彼此漠視。
畢竟音樂需要靈感和激情,需要奔放和自由,最怕束縛和圈養,哪怕是錦衣玉食,遷就順從。
在他們分開以后,激烈的情感歸于平靜,想起喬治·桑的種種好,肖邦寫下《升C小調圓舞曲》,懷戀已過去的柔情蜜意,似水流年。

本文作者于埋葬肖邦心臟的石柱前
四
人世間,能夠永恒的往往是傷心別離,最刻骨銘心的常常是英年早逝。遠離祖國的音樂天才,表面孤傲清高,內心寂寞彷徨,就算在頭上戴著花冠的巴黎,就算有過如妻如母的喬治·桑的眷顧,他心中的傷口,也無法真正愈合。
巴黎的沙龍里琴聲憂郁。
祖國是陷進沼澤的母鹿,西邊有鷹,東邊有熊,黑色的沼澤冒著黑色水泡,昏暗的森林里,回蕩著掠食者粗重的喘息聲和兇狠的咆哮。
驚出一身冷汗,從夢魘中醒來,心臟咚咚狂跳,喬治·?;蛘邉e的巴黎女人統統不是救心丸,她們睡意濃重的咕噥,撫慰不了肖邦悸動的心靈。
胸中塊壘,游子孤憤,無際的鄉愁,統統化作奏鳴曲,肖邦旁若無人地彈奏著,他不是在彈琴,而是用十根手指,用最強的音符,叩擊著獨立自由的門扉,也敲擊著自己短促的生命之磬。
彌留之際,肖邦緊緊握著姐姐路德維卡的手,喃喃道:“我死后,請把我的心臟帶回去,我要長眠在祖國的地下?!?/p>
遵從弟弟的遺愿,姐姐把他的心臟浸泡在一瓶白蘭地中,藏在裙子里,越過俄軍把守的邊界,偷偷帶回了波蘭。
巴黎,就讓它留下空蕩蕩的肉身吧,那些淤積在心頭的濃稠的血,才是全部的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