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晚宴

古文狂

這是阿根廷男籃“黃金一代”在國際賽場上最后的告別。告別這個字眼，他們好像說了好多次，但這一回是真的不會再有下一回了。8月18日，排名小組第四的阿根廷男籃不出意外地輸給了美國男籃。

倫敦之夜

吉諾比利站在里約的土地上，從未想到能有眼前這一幕。

四年前在倫敦，正在老去的阿根廷“黃金一代”在銅牌爭奪戰輸給俄羅斯后，一起坐在更衣室里哭泣。他們中兩名最偉大的球員，路易斯·斯科拉和馬努·吉諾比利調整了一下情緒，開始了演講。

“我寧愿和你們一起輸，也不愿和別人一起贏。”吉諾比利流著眼淚說道，斯科拉說的也是這個意思。

“每個人都哭了。”諾奇奧尼回憶道。“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這么多人一起在更衣室里哭。當時大家都覺得，這應該是我們最后一次在大型比賽中并肩作戰了。”

之后，這些球員做了一件他們每晚都會做的事：一起出去吃一頓悠長喧鬧的晚餐。“這是規矩：無論贏還是輸，全隊都要一起用餐。”球隊控衛普里吉奧尼說，“一起慶祝，或者一起哭泣。”

那個倫敦之夜，這12個男人一起哭泣。他們認定：在雅典歷史性地奪得男籃奧運金牌后，斯科拉、吉諾比利和諾奇奧尼八年后已經完成了他們的最后一次奧運之旅。他們一起慶祝，相互敬酒，回憶他們早年間輾轉中南美洲時，在大巴和飛機上發生的那些趣事，以及“黃金一代”所完成的那些光輝成就。

“在那頓晚餐上講過的故事，那些愛和流下的淚水，會永遠留在我們的記憶里。”吉諾比利說。

一次晚餐

這讓他們回想起另一頓晚餐——2002年夏天。他們聚集在印第安納波利斯著名的魯斯-克里斯牛排餐廳——幾個小時前，前南斯拉夫隊剛剛在世錦賽決賽中擊敗了他們。大家整晚的情緒都很低落，都為裁判關鍵時刻的錯誤判罰和吉諾比利在半決賽中腳踝嚴重受傷而感到氣憤。

隨著杯觥交錯和交談的深入，大家的情緒逐漸改變了。出發前，沒有人會想到阿根廷隊能拿到男籃世錦賽亞軍。在小組賽中擊敗無敵的美國男籃之后，當他們回到下榻的酒店時，住在每一層的國際球員們都為之歡呼。他們還年輕，2004年奧運會指日可待。

“那頓晚餐開始時我們仿佛在經歷生命中的最低谷。”斯科拉說。“到最后反而變成了一場派對。”

當時，馬刺總經理R.C.布福德就隔著幾張桌子靜靜地看著他們——決賽后，他激動得無法入睡，于是一個人來到魯斯-克里斯牛排餐廳，打算吃點東西——看到阿根廷球員超乎尋常的兄弟情誼，他完全被驚呆了。“我一直緊盯著他們。”布福德說。“這是我所見過的最棒的團隊氛圍。”他最后走過去和吉諾比利打了個招呼，因為后者幾個月后就要在圣安東尼奧開始他的新秀賽季。

在1999年NBA選秀會上，馬刺用第57號簽選中了吉諾比利。和所有人一樣，他們驚喜地看到吉諾比利的爆發。波波維奇是2002年美國“夢五”的助理教練，他對于馬刺能得到吉諾比利感到非常興奮。“我告訴蒂米（鄧肯），‘這家伙要來了，全美國都沒人知道他打得有多好。”波波維奇回憶道。“但蒂米當時給了我一個不置可否的表情。”

“我以前也聽波波維奇夸過人。”鄧肯說。“我當時就想：‘隨便吧，我們等著瞧。”

現在我們都看到了。在那次倫敦告別晚餐的四年后，他的身影依然活躍在籃球場上——在里約，在圣安東尼奧。

親如一家

吉諾比利16歲時，還是個讓家人感到失望的孩子。他的幾個哥哥都迅速從布蘭卡港脫穎而出，成為職業球員——1970年代和1980年代，阿根廷成為籃球繁榮發展的圣地。而他們的父親豪爾赫，是個傳奇教練。

吉諾比利當時又矮又瘦，還進不了當地全明星隊。“在我們那座城市，可能有15個孩子比他強。”和吉諾比利一同成長，并成為2004年阿根廷冠軍陣容主力控衛的佩佩·桑切斯說。即便如此，吉諾比利還是展現出了日后讓他成為巨星的韌性和創造力。

“他不停地沖擊籃筐，而且造罰球的能力一流。”桑切斯說。“他雖然瘦小，卻從不畏懼對抗。”

吉諾比利的球風總是比別人快半拍，經常會傳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好球，他總是與眾不同。也許是足球重組了他的大腦，也許是遺傳基因賦予了他獨特的比賽預判能力，連吉諾比利自己也不確定。但作為一名傳奇教練的兒子，很多專家都醉心于挖掘他的天賦。在吉諾比利五歲之前，當地的一位籃球教練就把他視作一個試驗品。

他給吉諾比利配制了一副眼鏡。戴上它，視線與地板平行，完全看不到自己的運球動作；他還給吉諾比利提供了一副手套，戴上它，手掌完全沒有觸摸感，必須努力用指尖去控球。“在我四歲時，就得帶著這套裝備不停練習。”吉諾比利咯咯笑著說。“我完全成了一個試驗品。”

當吉諾比利的身體追上大腦的成長速度后，他在1996年入選了阿根廷22歲以下國家隊。理由有些勉強——有幾名水平比他高的球員無法成行。

“他看上去沒什么特別的。”諾奇奧尼說。“但他移動起來和別人非常不一樣，就像是一條蛇。”

1990年代后期，吉諾比利已經非常出色。2000年，意大利博洛尼亞隊和他簽約，但即使是教練們也不知道該怎么用他，這里就包括現馬刺助理教練、時任博洛尼亞隊主教練的埃托雷·梅西納。

“他在訓練中會做出很多令人驚奇的事情，但你會懷疑：他在比賽里也能做到嗎？”梅西納說。“我認為在NBA里也許他能這么做，但我根本想像不到他之后發生的事。”

在國際舞臺上，吉諾比利和他的阿根廷隊友們迎來收獲期。每年夏天，他們聚攏在一起參加國際大賽，身上充滿了一種特別的能量。這些同時代的球星們在場上打著不同的位置，最重要的是，無論他們相隔多遠，始終能相處無間。

國家隊的生活遠沒有打NBA那般舒適，但大家還是非常享受痛苦而廉價的長途旅行。2002年世錦賽之前，阿根廷男籃曾到墨西哥城打一場表演賽。阿根廷籃協飛機行程安排出了問題，從布宜諾斯艾利斯飛出的航班到達目的地大概需要33個小時。實際上，他們只用了32小時40分鐘，但球員們要求巴士司機又兜了20分鐘圈子。

“我們都在大笑。”桑切斯說。“馬努笑得最兇。當時我就在想，‘這家伙怎么了？他是一個明星！他是我們最好的球員！他應該享受皇家待遇！但這就是我們的團隊。”

即使成為NBA球星，吉諾比利和斯科拉也對奢華的出行方式不感興趣。在2010年小牛和馬刺的一場比賽中，乘著罰球間隙，泰森·錢德勒走到吉諾比利跟前。賽前，他親眼看到吉諾比利把一輛休旅車泊在車位上。“你開的是休旅車？”錢德勒問到。“我原以為只有我才那么干呢！”吉諾比利笑著說：“我有兩輛呢，斯科拉也有一輛！”

這些球員在球場上締結出的友情牢固無比，沒有人關心自己的身份地位或者是數據。在2006年男籃世錦賽之前，當時已經成為NBA首發的諾奇奧尼告訴主教練，不必單獨給自己設計戰術。

“我們有無數類似的趣事。”斯科拉說。“它讓我們成為了現在的自己。”

一個斗士

吉諾比利籃球生涯的成功，NBA是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懷疑者們曾質疑吉諾比利如何能熬過新秀賽季，到后來已深深愛上他的球風，其間巨大的轉變，吉諾比利靠的是什么？

你需要從這里找到答案——吉諾比利從來不覺得什么東西是應得的，每次訓練他都很玩命，認真得就像是在打總決賽“搶七”一樣。在2007年九月初的一場訓練賽中，吉諾比利面對三名自由球員奮不顧身地撲倒在地板上，搶到球并助攻隊友得分。看到這一幕，波波維奇提前終止了比賽。

很多人都想問吉諾比利這樣一個問題：“比賽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波波維奇替他回答了這個問題，他說吉諾比利比任何人都更渴望贏球。還有一次，波波維奇說如果球隊想衛冕，就得拼命打球。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場演講應該結束的時候，波波維奇突然轉過身來：“馬努，這才九月，別再做那樣的動作了。”

“老實講，我非常擔心他如何能熬過這段時間。”波波維奇說。“想起這事，我就禁不住不寒而栗。”

鄧肯也笑著談起了那段往事。“這種事只會在馬努身上發生。”他說。“那就像是在說，‘馬努，冷靜一點，這只是一堂普通的訓練課而已。”

每個馬刺球員都想贏球，但沒人比吉諾比利更難承受失敗——尤其是當他感覺自己出錯的時候。2002年，桑切斯率領帕納辛納科斯隊在歐洲冠軍聯賽決賽中戰勝了吉諾比利，后者痛苦得一周都沒出家門。2006年西部半決賽的“搶七”戰，馬刺本來在最后關頭以三分領先小牛，但他的一次愚蠢失誤讓諾維茨基打出2+1。雙方進入加時賽，小牛最終晉級。吉諾比利非常難過，他感覺是自己辜負了邁克爾·芬利和法布里西奧·奧伯托。尤其是奧伯托，這位阿根廷“黃金一代”中鋒簽約馬刺就是因為吉諾比利。

有些擔心的鄧肯聯系到了馬里克·羅斯——他既是馬刺舊人，也是吉諾比利最親近的朋友——鄧肯希望羅斯能好好開導一下阿根廷人。

“我沒有把這件事說得多輕，但我們都知道我們要支持馬努。”現任籃網GM、曾經的馬刺替補西恩·馬克斯說。“我們必須把他從危崖中拉回來。大家都給他打電話發短信，都想站在他的背后。”

整個夏天，吉諾比利都在生自己的悶氣。“我從沒見過這樣苛求自己的人。”布福德說。“他也許是最偉大的競爭者。”

最著名的回憶還是2013年總決賽第六戰對熱火的那場失利，吉諾比利交出了8次失誤，-21的正負值為全隊最差，還有他未能防住雷·阿倫那記著名的投籃。

“我的大腦第一次背叛了我。”吉諾比利說。“我在第五場之后有點放松，感到自滿，這讓我變弱，而這種事以前從未發生過。”

賽后，在球員大巴上，帕蒂·米爾斯和吉諾比利都坐在前排，他發現阿根廷人把頭埋在自己的臂彎里輕輕地啜泣。那一晚，所有馬刺球員及家人來到邁阿密的海鷗酒店共進晚餐。斯普利特、鄧肯、帕克和吉諾比利坐在一桌，波波維奇跟大家講了很多鼓勵的話。

吉諾比利這桌沒人說話。“沒人關心吃什么。”斯普利特說。“我們低頭不語，甚至不敢彼此對視，我們只想跟大家在一起。”

在最終輸掉“搶七”戰后，鄧肯找到了吉諾比利。“我攬住他的頭，告訴他，‘沒關系，我們會好起來的。”

三周后，普里吉奧尼在阿根廷碰到了吉諾比利，他祝賀后者能在這么大年紀還能打總決賽，但吉諾比利并不能接受這樣的祝福。隨后的幾個月，他都沒有跟自己的阿根廷隊友聊過2013年總決賽的事，最后他給幾個隊友發去郵件，告訴他們自己會從失利中振作起來的。

當然，他恢復了，馬刺也是。他們一年后再度反彈，打出了歷史級的團隊籃球，摧毀了熱火。吉諾比利依舊打得魯莽而快樂，一年前的低谷沒有讓他變得恐懼或謹慎。

他的老朋友們喜歡看到這些，即便吉諾比利還會遭遇可怕的沖撞和無厘頭的失誤。“我更喜歡看到這樣的馬努。”奧伯托說。“如果不冒險，那就不是他了。”他們驚喜地看到，盡管還受到腿部應力性骨折的折磨，但吉諾比利還是爆發了，他甚至在克里斯·波什面前完成了一次暴力隔扣。

無私精神

最后一個里約之夜，吉諾比利抱走了比賽用球。這一回，再沒人和他爭，也沒人偷偷把球從他的酒店房間里抱走了。

2008年奧運會，阿根廷隊在銅牌爭奪戰中戰勝了立陶宛。賽后，球隊的鋒衛搖擺人德爾菲諾搶走了比賽用球。他在賽前就跟裁判商量好了，只要阿根廷獲勝，他就要帶著這個歷史紀念品潛逃。這一幕在2004年奧運會時就決定好了。當時阿根廷在奪冠路上再度擊敗了美國男籃，這在國際籃球史上是無與倫比的成功。而當阿根廷隊在決賽中戰勝意大利后，吉諾比利立即奪球而逃，在全隊回到奧運村慶祝之前，把球藏在了自己的酒店房間里。

沒人清楚當晚發生了什么。不過在慶祝過程中，吉諾比利的兩個隊友溜進了他的房間，“偷”走了那個金牌紀念籃球，并把它扔進了奧運會射箭場。他們覺得把球扔得越遠越好，讓雅典某位路人撿到，那再有趣不過了。

“后來，每個人都告訴我：‘諾斯，你干了一件壞事！”諾奇奧尼笑了起來，“但我可以坦白告訴律師：‘我不記得了，我當時肯定腦子壞掉了。”

“最后真相出來了。”斯科拉說。“事實上不管是誰偷走的，但馬努就是拿走比賽用球的那個人。”

吉諾比利拿到2004年的那顆冠軍比賽用球當之無愧。他場均能得到19分，投籃命中率高達58%，在摧毀美國隊的半決賽中13投9中，拿到29分。他在小組賽對塞黑的比賽中投出的那次漂移式壓哨制勝球，更是報了2002年的一箭之仇，這或許是他職業生涯中最標志性的時刻。

“每當我們遇到麻煩時，只要把球扔給馬努就好。”奧伯托說。“這是我們在餐桌上就定好了的策略。”

不僅僅是奧運會，吉諾比利已經將阿根廷“黃金一代”的球隊文化帶進了圣安東尼奧。

2005年季后賽之后，馬刺曾面臨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很少有全明星打替補的，但他們迫切需要一位球員主導球隊第二陣容的進攻。2006-07賽季中段，球隊教練組和高層最終達成一致：讓吉諾比利打替補，效果會比較好。因為鄧肯、帕克和吉諾比利同時在場時，球權很難分配；而當他們都在場下時，馬刺的進攻又一塌糊涂。教練組認為：經歷了阿根廷“黃金一代”無私精神的洗禮，吉諾比利可能會比帕克更容易接受替補角色。

唯一的爭議是，此舉對一個成就非凡的全明星球員是否公平。一月的時候，波波維奇曾就此私下征詢吉諾比利的意見。“如果他覺得打替補感覺不好，他會回到先發的。不管他說什么，我們都會聽從，他配得上這樣的尊重。”波波維奇說。

而吉諾比利最終點頭表示同意，其他球員隨即也得到了消息。“我被嚇呆了。”鄧肯說。“你開玩笑嗎？他是馬努！他是球星！他不可能不首發。”

吉諾比利的犧牲平衡了馬刺的輪換陣容，也就此讓全隊形成了一種“球隊利益高于一切”的精神氣質。“他和蒂姆都在球隊文化建設中起到了巨大作用。”布福德說，“吉諾比利都能替補出場，別人就不能再抱怨他們沒有首發，或是被派去擔任任何角色了。你看看那家伙，然后再跟我說話。”

“任誰也再不能說什么了。”鄧肯說。“馬努樹立了一個絕好的榜樣。”

另一方面，吉諾比利在馬刺球員內部構建起了一種超越比賽本身的紐帶。奧伯托在2009年準備做心臟手術時，曾請吉諾比利陪他一起去見醫生。“我知道他會提前做研究，提出的問題會比我在行。”奧伯托說。而在手術過程中，吉諾比利更是一直相陪。

不僅如此，吉諾比利還和澳大利亞人米爾斯組成了馬刺“聯合國晚餐組”的核心，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斯普利特和鮑里斯·迪奧。他們打客場時每晚都出去吃飯——但吉諾比利有個規矩，絕不叫客房服務——而是輪流選擇餐廳。

吉諾比利的好奇心極強。他曾因為斯普利特苦學葡萄牙語，而且喜歡天文學。不管馬刺到哪里打比賽，只要有機會他就會去觀察天象。米爾斯回憶說，在丹佛打客場時，他們曾一起在停車場的屋頂上看流星。更重要的是，當米爾斯在2011年加入馬刺后，吉諾比利就一直追問他澳大利亞土著的問題：米爾斯的母親是個土著民，父親則來自托雷斯海峽群島。“打籃球以來，還沒什么人問過我家里的事。”米爾斯說。“這讓我們在場上相互更加信任，意義重大。”

還是馬努

看上去吉諾比利還是以前那個大家熟悉的吉諾比利。幾年前，佩佩·桑切斯列出了一份那些需要改變打法的球員名單，其中就包括吉諾比利。對此，他一笑置之。

上賽季，吉諾比利經歷了可能威脅其職業生涯的腹股溝傷病，而在他復出的第一場比賽里就企圖造犯規——在其職業生涯的一半時間里，他都在這項數據上位居全隊之冠——這不禁讓馬刺教練組搖頭。“有時候我希望他能成為那種指揮官型的控衛，這樣他就能一直打到55歲。”梅西納說，“但他到最后都打得像馬努。”

“我只會按照自己最熟悉的方式打球。”吉諾比利說。“我不后悔。”

雖然阿根廷隊在本屆里約奧運會上無緣四強，但他們所締造的一切都是永恒的。當這幫老家伙在倫敦吃最后的晚餐時，從沒想到他們還能在里約重聚。吉諾比利最近曬出來一張他跟斯科拉1996年第一次并肩作戰時的照片，回憶了他們共同經歷的20年——那些戰斗、晚餐、眼淚和充滿酒香的聚會。

“這些東西永遠比結果更重要。”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