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宛禾
有件事何芝一直不明白,目光透過殘破的窗柵欄,怎么會給人一種安穩寧靜的錯覺?像是明天一早起來,何芝還是可以在衣櫥前挑挑揀揀,還是可以叫上阿清一起手挽手去學日語,還是那個趾高氣揚的大小姐。
“小姐,早點休息吧,今天你也累壞了。”阿嬤按著何芝的肩膀,執意要讓她躺下。何芝拗不過,還是躺在了床上。所謂的床,不過是一張殘破的竹席鋪在滿是土灰的地上。“別再叫我小姐了,明天都生死未卜,日本人不會因為我是小姐就網開一面。”何芝平靜地說完,翻了個身,側臥在竹席上。一旁的阿嬤面對著何芝蜷曲的后背張了張口,終究還是嘆了口氣。
何芝瞪著眼睛,視線所落之處,有窗戶的那面墻仿佛隨時會把自己壓成肉末。戰爭發生得太過突然,何芝從面對生離死別哭得肝腸寸斷到現在麻木不仁,一個又一個年輕士兵在她的面前死去。何芝憎恨戰爭,讓她落魄到跟著家中的阿嬤逃亡至此,這個殘破的老屋是共產黨游擊戰的后方臨時醫院。何芝,何知?當時父親給自己取名時,一定不會想到名字會被自己拿來這樣嘲諷自己的身世。
“いしゃ(醫生)……”何芝清楚地聽到自己周圍一個年輕士兵的微弱呼喊。何芝閉上眼假裝睡去,而那年輕士兵的呢喃在她腦海中愈發清晰,何芝聽出了年輕士兵從干澀的喉嚨里發出的不是中文,是日語。
這是第一次在臨時醫院出現的一個日本兵。阿嬤和其他人在房子的其他地方救治受傷的中國士兵。此刻,在這個位置,只有何芝和那個年輕的日本士兵。何芝相信,如果是阿嬤們,一定會大喊:“日本鬼子!”然后將他交給上級處置,也許還會得到重要的日軍情報。可他肩胛骨中彈,左小腿骨折,心臟上方脊椎附近的位置也中了彈,身上沒有任何武器。何芝不知道這名看起來和中國士兵無異的日本兵是怎么來到這里的,也許是臥底也說不定,但他臉上不斷滲出的密密的汗珠,發白的嘴唇和極為痛苦的神情實在不像是裝出來的。
醫者仁心。在這個臨時醫院里,何芝是醫術最高的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會做手術的醫生。她常常像救人機器一樣不知疲倦傾盡全力地救治傷員。何芝體會過家破人亡的痛苦,她不愿讓這些不幸淪為戰爭附屬品的士兵的家人,從一封簡短的電報中體會生離死別。盡管被醫治好的士兵再次投入到抗戰之中活下來的機會渺小,但何芝仍不愿意輕易放棄。
日本兵還在斷斷續續地呼救,聲音越來越微弱,喉間擠出的那些斷碎的日語發音,讓何芝想起了奶奶。何芝的奶奶出生在醫藥世家,醫術高明,在租界滿地的上海給人治病。何芝的手術方法和救人態度,奶奶功不可沒。奶奶曾教導何芝:“醫學的意義在于讓更多人活下去,而不是糾結著去救什么樣的人。這世上的好與壞并沒有明確的分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有自己的生活。你作為醫生,就應當盡力而為地救治,這是你的使命,更是作為醫者的義務。”可如此高尚的奶奶卻死于侵略者之手。
何芝的眼淚打濕胸口,日本士兵的聲音已經軟到快融合窗外寧靜的月光了。何芝輕輕地爬到日本士兵身旁,心里仍舊復雜,打算為他蓋上白布的手猶猶豫豫,卻聽到他一陣低語:“お母さん、家に帰るのは(媽媽,我要回家了)。”隨即他暈厥。何芝彎下身,緩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自己要搶救日本兵。日本兵清醒過來,何芝用日語低聲且迅速地說:“何が起こっても、話をしないでください(不管發生什么,請不要說話)。”日本兵點了點頭,何芝深吸一口氣,站起來朝他們大喊:“快來幫我一把,這個人傷得很重。”
何芝退到一邊,看周圍的人匆忙將士兵轉移到簡易手術臺上,看著月光傾瀉在滿是土灰的地上,心里已經無比堅定地擺出傾盡全力救人的決心,即使人們會發現自己救了一個來自敵方的士兵。但醫者仁心,何芝仍不后悔做出這樣的決定。至少,何芝還擁有這樣人道主義的博愛情懷。
指導教師 黃忠、倪協克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