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與段龍

藍鴻

驚見段龍

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康熙皇帝第五次微服私訪下江南。時值早春時節，一路上山清水秀，風光迤邐，美不勝收的江南美景讓康熙流連忘返。

這一日，康熙一行來到吳淞江畔一個小集市，見此地湖秀水清，沿河兩岸葭草青青，間有白鶴棲息，令人心曠神怡，遂決定留下來玩賞幾日。此地名叫菉葭浜，相傳西晉著名文學家陸機、陸云曾經客居此地。聽說有文人名士到過這里，康熙更是有了要在此地好好游玩一番的興致。侍衛早已準備妥當，安排康熙一行在龍王廟附近駐扎休息。

傍晚時分，康熙一行來到龍王廟，龍王廟前一座橋上人來人往，兩岸擺滿了攤位，小商販們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康熙饒有興趣地在幾個小攤位上駐足觀賞。這會兒，康熙被一個竹器攤位吸引住了，但見地上擺滿了琳瑯滿目的各類竹器，無一不精巧別致，令人愛不釋手。康熙隨手拿起一只竹香爐放在手上把玩，“沒想到用竹子做出來的香爐，也這么精致好看，相比那些金塑銀造的，倒是別有一番韻味。”

竹器攤上的小商販見眼前這人相貌非凡，氣宇軒昂，衣飾打扮又透著富貴精致，知道此人非富即貴，便十分賣力地推薦起自己的貨物來。“這位爺有所不知，我這些東西都是老竹匠沈阿金親手做的，他可是我們這里有名的竹器大師，他做的竹器總是供不應求。”

“是嗎？看他這手藝確實不錯。”康熙順手拿起一只精致的小竹籃玩賞。

“怎么，這位爺不相信？”小商販看出這是位外來貴客，更加起勁了，“您是初來此地不知道情況，阿金師傅最大的本事就是做段龍，尤其是那個龍頭，那叫一個活靈活現。”

“什么段龍？”康熙一聽來了興致。

“哎呀，這就說來話長了。這位爺若想看段龍，前面龍王廟里正供著呢。你自個兒去看便是了。明天正好是七太子祭日，廟會上有段龍舞表演，到時候場面可熱鬧了。”

小商販的一席話勾起了康熙的好奇心，便想前往龍王廟一探究竟。他隨意指了幾樣竹器，一旁的侍衛心領神會，拿出銀錢交給小商販。

龍王廟在通濟橋東南，走幾百步路就到了。話說這座龍王廟當初是菉葭浜百姓為了祀吳淞江之神建造的。江南地區水道湖泊眾多，當地百姓常年遭受水患困擾，歷朝歷代朝廷都要派官員到此地治理水患。

康熙走過大江南北，什么樣的廟宇沒有見過？眼前這座龍王廟在康熙眼里也是再普通不過了。然而，等到康熙踏進龍王廟正殿時，眼前的景象卻讓他面色凝重，雙眉緊鎖。站在康熙身后的幾名侍衛隨從，個個都嚇得面如土色。

這是怎么回事呢？原來，在龍王廟的正殿之上，供放著一個逼真的龍頭，怪異之處在于，旁邊還并排擺放著幾段龍身、龍尾。民間的舞龍千姿百態，各具特色，康熙也見識過不少，都是龍頭龍身龍尾完整連在一起的，可是眼前的這條龍雖然造型別致，龍頭、龍身、龍尾卻是斷開來的，好像被人刻意斬斷的樣子。

康熙看到這怪異的場景，自然龍顏不悅。侍衛們更是個個膽戰心驚，不敢吭聲。因為是微服私訪，康熙也不想多事，思慮片刻后，他輕聲吩咐手下侍衛：“趕快前去探路，我要找到那個制龍的老竹匠。”

竹器大師在這一帶的名頭果然很響，侍衛們輕而易舉就打聽到了老竹匠沈阿金的家。康熙在侍衛的帶領下，一路前往沈家浜，不一會兒就來到了一座農家小院門口。但見竹籬笆圍成的院子里，一棵桃樹正開得滿院花香，樹下擺滿了各種式樣的竹器，一位灰白胡子老頭兒正坐在那里認真地刮竹篾。

康熙推開籬笆門走了進去，主動上前打招呼：“老人家，這么晚了，你還在干活啊？”

“手藝人，不勤快點，怎么能養家糊口？”

“這是什么？”康熙指著老竹匠手上刮出來的那些竹屑。

“官爺，這是竹衣。”

“竹衣？”康熙又指著地上一堆篾黃，問道：“那這些又是什么？”

“這是竹肉。”

“那么，脫下竹衣是什么？”

“脫下竹衣，當然是竹皮嘍！”老竹匠巧妙地答道。

康熙龍顏大悅，禁不住稱贊道：“竹衣、竹皮、竹肉，百姓心誠也，竹絲浜興盛乎！”

雖然未表明身份，但老竹匠也看出此人并非一般富貴，遂放下手中的活計起身相迎。

晚風習習，空氣中飄散著桃花的陣陣芬芳。桃樹下有一張簡樸的小方桌，四把小竹椅。沈阿金熱情地邀請客人落座，并沏上茶水。“這位爺，請坐，來喝點茶。”

“聽說龍王廟里的段龍，是出自老人家的手藝？”

“是啊，承蒙鄉親們的照顧，每年的段龍都是由小民親手制作。”

“我有一事請教。這里的段龍為何與別處不同，要身首分離呢？”閑聊了幾句話，康熙終于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說起段龍啊，這是我們菉葭浜特有的神龍。我從小看到的就是這種段龍。”老竹匠喝一口茶水，臉上帶著虔誠的神情。

在菉葭浜世代相傳著這樣一個美麗的傳說。遠古時期，有一年菉葭浜大旱，莊稼枯死，民不聊生，龍王七太子不忍百姓遭殃，違反天規，私降大雨，天庭惱怒，將其斬成九段。菉葭浜百姓為了感謝七太子，建了龍王廟，用竹篾編成龍頭、龍體、龍尾，糊上白紙，用毛筆為龍畫鱗點睛，供在龍王殿上，并將每年農歷三月十八定為七太子祭日。祭祀結束后，百姓舞起段龍，敲起鑼鼓。從此，段龍舞在菉葭浜應運而生，當地百姓用這種獨特的段龍舞來表達祈禱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的愿望。

聽了老竹匠的介紹，康熙心有領悟，明白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同地域有不同風俗，所謂的段龍，并非如自己先前擔心的那樣，而是百姓對美好愿望的一種表達和企盼。心結一打開，康熙的心情舒暢了，連那杯普通的茶水也吃出了別樣的味道。

“如此看來，這段龍確實是大義之龍啊。”康熙贊嘆一番后，又問道，“我還有一事不解，這分開的段龍怎么能舞得起來呢？”

“這位爺，您是有所不知，我們這段龍神奇之處就在這里，看似段段分開，舞起來卻是一條活靈活現的真龍啊！正所謂形斷神不斷！”老竹匠一說起段龍舞來，頓時眉飛色舞，“這樣吧，明天正好是農歷三月十八，龍王廟會上要表演段龍舞，請爺一定要來觀賞！”

段龍神韻

第二天早上，康熙一行前往龍王廟，準備一睹段龍舞的風采。這次下江南微服出行，康熙拗不過最疼愛的紫錦公主的央求，同意帶她出來游玩，雖然是微服出行，但這陣勢還是不小。

話說紫錦公主年方十六，生性活潑好動，這次好不容易隨父皇出宮游玩，一路上兩只眼睛根本不夠看，民間的山水人物，隨便什么都能引起她的好奇和驚嘆。

此刻，龍王廟廣場前鑼鼓喧天，鼓樂齊鳴，一番祭奠之禮后，段龍被請出了龍王廟正殿。但見十余位年輕后生各持一節龍體，每節龍體長約一米，直徑約半米，龍身彩繪，下部安置木柄，供舞龍人用手抓握，隨著鼓樂的節奏開始舞動起來。在激情的鼓樂聲中，方才還節節分開的段龍，在舞龍人的奔跑跳躍中，仿佛真龍附體，追逐著寶珠，時而昂首如飛騰于云天之上，時而低回若游于波濤之中，引得圍觀百姓拍掌叫好。

老竹匠不知何時來到康熙旁邊，隨著段龍舞的每一個動作，主動向康熙介紹那些舞龍的套路來。“這位爺，您瞧，這是‘鳳凰展翅。”“現在的，這個叫‘臥龍攪珠。”

看著眼前段龍舞的精彩表演，康熙手中的那把折扇多次擊在掌中，開口叫好，“段龍舞，獨具魅力也！段龍神韻，震撼人心！”

在這群舞龍人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位手持龍頭的年輕后生。但見此人長得虎背熊腰，舞起手中的龍頭來真是虎虎生威，出神入化。細看之下，發現這后生又長得眉目俊朗，一雙黑亮的大眼炯炯有神，龍騰虎躍之間，把段龍的神韻展現得淋漓盡致。

“好一個英俊少年郎！”

“這是老竹匠沈阿金的孫子沈家寶，年輕后生中，就數他最優秀，學問頂呱呱，舞起段龍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要我說，這沈家寶舞起龍頭，仿佛就是龍王七太子附身，那神韻，那風采，可真是無人能及呀！”

康熙也注意到了這位令眾人交口稱贊的年輕后生，他帶著欣賞的目光看著年輕人手持龍頭在廣場上騰挪跳躍，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神韻氣息確實令人驚訝和贊嘆。

紫錦公主帶著侍女也在人群中觀看。常言說得好，哪個少女不懷春？段龍隊伍一出場，紫錦公主的目光就被舞龍頭的那位年輕后生吸引住了。廟會上人山人海，喧鬧繁華，紫錦公主的一雙明眸卻只容得下一個身影，眼閃秋波，含情脈脈，一顆少女心隨著那一抹身影悸動。隨著段龍舞的不同造型動作，紫錦公主時而驚呼時而歡叫，一場段龍舞還沒結束，但看紫錦公主那雙癡情的眼神，就知道一顆芳心已陷落了。

康熙一行觀賞了段龍舞之后，又興致勃勃地逛起了廟會，但瞧紫錦公主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廟會上那些稀奇有趣的東西也激不起她的興趣，整個人好像有了心事。回到駐地后，紫錦公主的一顆芳心也未能平靜下來。先前她已派貼身侍從打探到沈家寶的一些消息，得知少年郎尚未娶妻，心中更是按捺不住欣喜。生性活潑熱情的紫錦公主，思慮良久后，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段龍結緣

紫錦公主簡單地用了一些晚膳后，就在侍女隨從的幫助下，悄悄離開了駐地。

再說康熙在白天觀賞了精彩的段龍舞后，心情更是歡暢，一下子就喜歡上了菉葭浜這個地方。適才又有侍衛打聽到菉葭浜老街這幾天在舉行一年一度的“迎神賽會”，那場面定是熱鬧非凡，康熙興致更高了。晚膳之后，康熙輕裝簡陣，帶了三四名侍從前往菉葭浜老街游玩。信步走著，沒過多久，康熙就被眼前一片華光溢彩吸引住了。先前那名負責打探的侍從是個機靈人，早就把菉葭浜老街探聽得一清二楚。康熙一邊觀賞，一邊聽侍從介紹老街的風土人情。

康熙一路上逛過來看得目不暇接，禁不住贊嘆道：“古人說得沒錯，果真是‘菉溪雖小賽蘇州，南更樓接北更樓，好一個人間天堂也！”沿街商鋪的叫賣聲不絕于耳，各種美食也一路飄香。康熙看到這些美味小吃，想起了紫錦公主。這丫頭用晚膳時心不在焉，也沒吵著要跟隨他出來夜游，莫不是白天玩累了，身體不舒服？想到這里，康熙吩咐隨從多挑些美味小吃，帶回去給紫錦公主嘗嘗。

康熙心里正惦記著紫錦公主呢，在前面一家茶食糕點鋪前，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但見一位模樣俏麗的少女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著一塊小糕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在人群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少女身旁站著一位英俊少年郎，此時正雙目含情看著眼前的佳人。

康熙這一看不得了，一股怒氣頓時沖上心頭。原來這容貌俏麗的少女不是別人，正是康熙最寵愛的紫錦公主，而旁邊的少年郎正是白天舞龍頭的沈家寶。

紫錦公主不是在駐地休息嗎？她怎么會和沈家寶在一起？縱使有太多的疑問，康熙也不想在這人來人往的街市上聲張滋事。他叮囑侍衛暗中跟緊紫錦公主，告誡她馬上回到駐地，自己則沒了游玩的興致，準備打道回府。

屈指算來，康熙皇帝來到菉葭浜已近十天，開始幾天，逛廟會看街市，賞美景嘗美食，康熙玩得頗為盡興。誰知道接下來幾天，康熙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差。

自那晚從老街回到駐地后，紫錦公主就跪在康熙面前表明心跡，說自己愿意放棄榮華富貴，與沈家寶在菉葭浜做一對恩愛夫妻。康熙一聽這話，頓時龍顏大怒，將紫錦公主軟禁在房間內不得外出半步。誰知，平日里乖巧聽話的紫錦公主，竟然為了沈家寶用絕食來與父皇對抗。這幾日，康熙讓侍衛明察暗訪，把與沈家寶有關的一切信息都打探得清清楚楚。從侍衛查詢得來的情況看，沈家寶年方二十，相貌英俊，能文能武，正直善良，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然而，沈家寶再優秀也不過是一個身居鄉野的農家小子，怎敢妄娶皇家女？想到這里，康熙覺得只有想辦法除掉沈家寶，讓紫錦公主徹底死了心，到了那時，她再哭再鬧也沒用，還不得乖乖跟著自己回宮。

話說那康熙派出去刺殺沈家寶的侍衛們，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可誰知接連幾次暗殺行動，侍衛們個個都是帶傷敗回，連侍衛隊長也不能幸免，傷了一條胳膊后回到康熙面前訴苦，說沈家寶武藝高超，一套段龍舞拳腳功夫出神入化，十分了得，若不是沈家寶手下留情，派出去刺殺他的侍衛們恐怕都是有去無回了。康熙一聽這話，心里暗自叫苦。就在這當兒，看守紫錦公主的侍衛前來稟告，說紫錦公主因數日未進米食，現已昏迷，連隨行御醫也束手無策。

康熙心急如焚地來到紫錦公主的病榻前，看到以前活潑好動的紫錦公主現在病得氣若游絲，心里真是又氣又難受。就在康熙一籌莫展之時，忽聽門外侍衛傳報，說是沈家寶跪在大門口負荊請罪來了。

庭院內，沈家寶赤膊背著一捆荊條，雙膝跪地，看見康熙從屋里出來，連忙上前請罪，“小民連累公主玉體欠安，請皇上降罪。”

沈家寶這一番言行，倒讓康熙心中的怒火減去了一半。康熙把沈家寶從頭到腳仔細端詳了一番，心里實在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力量，竟可以讓一對陌生的年輕人相愛到如此深情的地步？思慮片刻，康熙說道：“聽說你武藝高強，這樣吧，你跟隨公主進宮，朕封你大將軍一職，如何？”

“請恕小民不能答應，小民只愿留在菉葭浜生活。”

“你……”康熙氣得說不出話來。這渾小子，殺又殺不了，請又請不動，難不成是神仙下凡，奈何不得了？

三天后，康熙一行離開了菉葭浜。此后宮中相傳，紫錦公主在隨皇帝下江南時，在一個叫菉葭浜的地方不幸染上風寒，一病不起，用藥無效，最終不治身亡。紫錦公主的棺木當時被下葬在菉葭浜龍王廟附近。后宮嬪妃宮女一度哀哭不已，還為紫錦公主操辦了喪事。

一年后，農歷三月十八，在江南菉葭浜的龍王廟會上，一條飛舞的段龍如飛龍騰云，又若蛟龍潛波。圍觀的人群中有一位俏麗的少婦，正雙目含情地盯著那個舞龍頭的年輕人。

“哎呀，沈家寶的功夫越來越了不得！”

“要我說，他肯定是龍王七太子化身，要不，怎么能有幸娶到公主？”

“瞎說，錦姑娘不過是一位富家千金，哪是什么皇家女？”

從來都是只羨鴛鴦不羨仙，王權富貴又怎敵人間真愛？江南菉葭浜的段龍舞，又舞出了一段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