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對話】
唐晉:為什么會有這一組詩?
羊之玉:首先,感謝唐晉兄對這組詩的關注。它緣于我當年北漂的初始。我一直都像一張被玷污的紙片,在城市的拐角和垃圾堆上漂蕩。我不恐懼這種生活,這是命運。誰也降服不了命運。但我顯然已厭倦這種生活,并疑慮叢生。我希望在拐角的陰影和垃圾堆的上風口,能有智慧而強大的力量,對這種生活重重一擊。我選擇了《黑石頭》,只有黑石頭同意屈尊,對我教訓。我在這組詩的前面寫著:
為什么是“黑石頭”?
是的,它是確切的,重壓之下智慧的、冰涼的、堅硬的、長久的、沉默的,覆蓋一切顏色,拒絕任何火焰。
唐晉:你的《黑石頭》系列顯然是日常生活與寫作對撞出來的情緒結果,它們普遍沉郁、迅疾,容易讓人比較直接地感受到種種場景擇取重組后的某些“變異”。《秋冷中的99樓》可以作為一個例證。這是一首很有味道的詩作,之所以這樣,是詩中的空間感放得很開,氣韻非常連貫。它來自瞬間嗎?
羊之玉:當時,是大家還在酣睡的凌晨6點。我站在北京北三環安貞大廈25樓的大落地窗前望了一會不遠處的鳥巢、盤古大廈,然后就一直盯著北三環上的車流與行人。我感到它們都在那里蠕動。我突然明白:都不容易。這時候,我突然一下釋懷,感到自己輕盈起來。我覺得,我對覆蓋我的,當然也包括生活,有大面積的誤解。它們其實都很美,都很安靜,有韻律的安靜。當時,我輕快地跳著回到辦公桌旁,寫下這段氣韻貫通的分行。我下決心,我以后一定要對覆蓋我的所有,當然也包括生活,好一點,再好一點。

唐晉:這里,“99樓”是一個意象集合。你出色地將自身的孤獨通過各式距離感的表述展示而出,卻不僅僅給我們看“無序”和“無緒”;結尾精彩的“汽車”“子彈”的互喻,顯示出你作為一位創作時間悠久的詩人的成熟性,這里的技術感很強。我且不談我的理解,請你說說你的指向。
羊之玉:最近兩三年的功夫,我突然變成了一個好人。我開始迷戀遠遠地漠視,并默不作聲。喜歡邊緣、闃寂與無形。“99樓”,我借此意象,展示并鞏固我的“距離”觀。距離的延展,促成了孤獨的質地。孤獨是靜的,而汽車、子彈,甚至顧城詩中頻現的飛機及飛機場,孤獨不需要借助它們。萬物皆嵌詩中,而孤獨作為最壯闊的美,燦爛永恒!
唐晉:在這個城市,你有一種半隱的狀態。就是說,屬于你自己的時間和空間,你有著極度封閉的傾向;盡管,有時你也喜歡傾述。我似乎習慣了從你的詩作內部來加深對你的了解。《黑烏鴉酒吧》或許是莫須有的一個地址,然而這兩個詞的組合確實具有創作誘惑。也正像你在詩中描寫的那些,一個是肉身歡場,一個是靈魂警示。你始終處于靈與肉的沖突糾結中,難以獲得真正的快樂,也難以獲得最終的解脫。城市像一枚胡桃包裹著你,你幽閉其中,手中握著夾子。
羊之玉:這種封閉與遁隱越來越強烈,甚至已經惹怒了我的女兒。但誰又能真正消匿?有人以出世而入世,有人以入世而出世。我的越來越封閉,有沒有安全的原因?有沒有害怕傷害別人或別人傷害自己的小心與謹慎?黑烏鴉酒吧的確是一個虛擬天堂。它是我夢想的棲身之所。酒吧里人生百態,黑烏鴉在陰影里神秘、冷艷,洞穿一切。流行于當下的快樂和痛苦都是偽概念。我來自農村,現在特別渴望農村的透明。但我已經被這骯臟的城市狠狠囚禁了,我回不去了。
唐晉:我不做過多的解讀,但不少詩作的創作根源顯然維系著你的某個情結。我相信這部分作品中濃濃淡淡地閃回著你女兒的影子。你表述她的誕生,成長,一些經歷;你在你的生活摹述里交織著一個父親更多的對往日的不舍情懷。這使我在閱讀中經常被感動。我們幾乎都已年過半百,逐日擴大起來的城市從不同側面加重著我們的趨朽感,微妙的時空轉換會讓我們在各種路途上慢慢迷失。孩子就是惟一能夠曜亮我們心智的時光斑點。
羊之玉:我其實是個很傳統的人,也是個典型的性情中人,念舊守序,表面清湯寡水,內心深情厚誼。看起來,唐晉兄很仔細觀察我了。是的,就是女兒,她在我生命里具有支撐作用。
我們年齡都大了,孩子越來越成為我們明亮的鏡子。
唐晉:上次在天街小雨人文茶館舉行的你的四行詩研讀會上,我提到過四行詩是你創作才華的一次集中爆發。相比其他詩作,你在四行詩里出現了蘊藉,顯現出讓人驚訝的內斂能力。四行詩無疑是較難掌控的,形式可以短,內容卻不可“促”。請你與讀者分享一下四行詩的創作經驗。
羊之玉:2011年開始寫的四行詩。那年女兒考中中央民族大學美術學院。相比女兒上學,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值一提。如今,女兒通過艱苦努力,去北京心儀的大學讀書了。我完成了一生最艱巨的任務,一下輕松起來,同時,也得了一場小病。我邊醫療,邊開始大規模讀書、寫作(女兒比我強大,她的優秀超出了我的預期。那段,我不想做其他工作,我只為我的女兒驕傲著)。但寫作中,很快出現了井噴現象,泥沙俱下,繁冗啰嗦。我不得不告誡自己:寫最真實的、最突出的、最貼近的、最凝練的。同時,為了保護這種濃郁、原創的寫作沖動,就別用標題限制了。這樣,就有了四行詩。一寫,就是一年。
唐晉:四行詩選第90首,現場感很強。但它并不狹小、窘迫。它如同一個電影鏡頭攝定了某一刻,并且長久地停留在那里。我想請你談談這首看上去比較簡單的作品。
羊之玉:它設置了一個凌晨一點去浴室洗澡的情節。凌晨一點、洗澡、鏡子、濃霧,它們各個突兀、豐滿、挺立,來自巫,充滿隱喻,充分而節制。“主人翁”置身其中,被仔細審判。它效率極高地表現了自我冶煉與自我告別。如果一個小說家看到這四句,它指不定會誘出一部好小說。
唐晉: 記得你在一篇文章里說:“但我對未來是不可知的,也不該對未來進行一些不認真的預測戲言。”我記得一首詩里有“別靠近我,我必將厄運纏身”這一句。我并非 覺得它是“敏感”的產物,或者,你可能樂于在性格中的悲劇意識中尋找片刻的沉淪。詩人的觸覺肯定不同于常人,這是詩逐漸豐富下去的必然原因。我將此視為你一段時期內的詩作風格或特點,同時期待你在將來有著更加成熟、出色的變化。
羊之玉:唐晉兄記得很清楚。“別靠近我,我必將厄運纏身”寫于1993年。那年,我像堂·吉訶德一樣,愚蠢而魯莽地向未來發起了挑戰。當然,結局是很清楚的!
悲劇意識是普遍的,但怎樣與它交好,這是個難題。
最近這段時間,我只讀不寫,我得好好想想。我在深度回味著波德萊爾、史蒂文斯、茨維塔耶娃、辛波斯卡等等。面對永恒的困厄,他們到底是什么態度呢?
責任編輯 / 晉 洋 jy1453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