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志亮
賴少其與魯迅的書札往來
□ 胡志亮

賴少其(1915-2000)

魯迅(1881-1936)

賴少其翻看20世紀30年代寄給魯迅的作品

魯迅先生木刻像(賴少其作)

靜物(賴少其作)

毛澤東、周恩來題字
賴少其(1915-2000)是著名的國畫家、版畫家、書法家、金石家、作家和詩人,早年被魯迅譽為“最有戰斗力的青年木刻家”。
賴少其1932年考入廣州市立美術學校,對西洋美術進行了系統的學習訓練,漸漸地對版畫有了一種特殊的偏愛。湊巧的是,他的老師李樺就是一個與他志同道合、在版畫藝術上已經作出斐然成績的青年木刻家。李樺不僅自己熱愛木刻藝術,而且還帶動了一批對木刻有著濃厚興趣并且在思想上向往上海木刻運動的學生參與到木刻活動之中,這其中的一個主要骨干就是賴少其。1934年6月19日,在李樺、賴少其等人倡議下,組織成立了“現代版畫創作研究會”。27名參加者中,除李樺是教師外,其他26人均為廣州市立美術學校的學生。在進行木刻活動和從事木刻創作的過程中,李樺和賴少其便覺得應該進一步加強與外界的聯系,而首先想到的,便是應該與魯迅先生取得聯系。于是他們決定給魯迅先生寫封信,他們將信寄往上海內山書店轉魯迅先生收,時間是1934年年底。由于寫這封信的目的只是想讓魯迅先生知道,當上海的木刻運動正遭到厄運的時候,還有一班人在廣州搞木刻,使他得到一些安慰,并沒有想到能獲得魯迅先生的復信。因此,將信寄出時,竟連回信的地址都沒有寫。沒想到,過了不到半個月,他們竟意外地收到了魯迅先生的回信。魯迅先生是收到他們信后的當天晚上(1934年12月18日)就回信的,幸而他們寄信用的是印有廣州市立美術學校的信封,魯迅先生是根據信封的地址將回信寄出的:
我所知道的通信地址似乎太簡略,不知道此信可能寄到。

魯迅致賴少其信札之一



魯迅致賴少其信札之二

今天得到來信并畫集三本,寄給我這許多作品,真是非常感謝。看展覽會目錄,才曉得廣州曾有這樣的畫展,但我們卻并未知道。論理,以中國之大,是該有一種(至少)正正堂堂的美術雜志,一面紹介外國作品,一面紹介國內藝術的發展的,但我們沒有,以美術為名的期刊,大抵所載的都是低級趣味之物,這真是無從說起。……
北京和天津的木刻情形,我不明白,偶然看見幾幅,都頗幼稚,好像連素描的基礎功夫也沒有練習似的。上海也差不多,而且也沒有團體(也很難有團體),散漫得很,往往刻了一通,不久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無疑,魯迅先生清楚地知道,在風雨中前進最需要的是集體和團結的力量。因此,他對李樺和賴少其的“現代版畫會”特別寄予了極大的希望,他懇切地表示:
我深希望先生們的團體,成為支柱和發展版畫之中心。
魯迅先生并不是隨便說一句鼓舞的話的,他是真心誠意地幫助賴少其他們的木刻運動向前發展。所以,他接著就提出了嚴肅地告誡:
木刻確已得到客觀的支持,但這時候,就要嚴防它的墮落和衰退,尤其是蛀蟲,它能使木刻的趣味降低,如新劇之變為開玩笑的“文明戲”一樣……

這封足有五百多字的信,充滿了海洋一般的深情,深深地打動了青年們的心。賴少其覺得他在聽一位尊敬的師長的諄諄教誨,體貼溫馨,語重心長,而這位師長不是別人,是他崇仰已久的偉大的文化斗士魯迅先生。這將對他的一生都是一個莫大的鼓舞和激勵。
賴少其不僅深受魯迅先生的影響,而且崇拜和欽仰魯迅先生。出于對魯迅先生的崇敬,賴少其決定刻一幅表達他心情的版畫作品。這幅作品最后構思是這樣的:在墨色的背景中,一本翻開的厚書上,放著一只墨水瓶,奇妙的是,幾乎是全黑的墨水瓶的正面刻畫了魯迅先生的頭像。這張魯迅的頭像,只用幾筆粗墨描繪了魯迅先生的濃黑的眉毛、眼睛和胡須,臉部清癯,卻極富神采。
由于有前次集體給魯迅先生寫信的經驗,賴少其也萌發了一個想法:直接給魯迅先生寫信,直接聽取魯迅先生的教導和幫助,這樣會得到更多的教益。1934年底,他將自己的新作裝訂成冊,題名《詩與版畫》,附了一封信,給魯迅先生寄去。幾天后的一個上午,便收到魯迅先生的回信,信是1938年1月18日寫的:
寄給我的《詩與版畫》,早收到了,感謝之至,但因為病與忙,沒有即寫回信,這是很抱歉的。
那一本里的詩的情調,和版畫是一致的,但版畫又較傾于印象方面。我在那里面看見了各種的技法:《病與債》是一種,《債權》是一種,《大白詩》是一種。但我以為這些方法,也只能隨時隨地,偶一為之,難以多作。例如《債權者》,是奔放、生動的,但到《光明來臨了》那一幅,便到了絕頂(也就是絕境),不能發展了。所以據我看起來,大約還是《送行》、《自我寫照》(我以為這比《病與債》更緊湊)、《開公路》、《苦旱與兵災》這一種技法,有著發展的前途。
小品,如《比美》之類,雖然不過是小品,但我覺得幅幅都刻得好,很可愛的。用版畫裝飾書籍,將來也一定成為必要,我希望仍舊不要放棄。……
按照魯迅先生信上的指點,賴少其又投入了新的版畫創作。然而,形勢是嚴峻而殘酷的。日寇的鐵蹄肆無忌憚地踐踏著中國的土地,到處聞得見戰火的硝煙,看到這些現狀,賴少其有時感到憂郁、苦悶,他不知道,中國這樣下去將走向何方。為此,他寫了一首反映這種情緒和心態的新詩《自祭曲》,表達他這種郁悶的心情。根據這首詩的內容,他創作了十幅版畫。1935年5月28日他將詩配畫《自祭曲》、他所編譯并出版的木刻工具專業書《創作版畫雕刻法》和小說稿《刨煙工人》寄給了魯迅先生,另外還附上了《阿Q正傳》《債與病》《枷鎖》《青春》等七幅單片木刻作品。不久,賴少其又收到了魯迅先生于6月29日給他寫來的信。魯迅先生首先說:
五月二十八日的信早收到。文稿,并木刻七幅,后來也收到了。
針對賴少其的悲觀情緒和覺得自己無法表現偉大時代的思想,魯迅先生說:
太偉大的變動,我們會無力表現的,不過這也無須悲觀,我們即使不能表現它的全盤,我們可以表現它的一角。巨大的建筑,總是一木一石疊起來的,我們何妨做做這一木一石呢?我時常做些零碎事,就是為此。
那篇《刨煙工人》,寫得也并不壞,只是太悲哀點,然而這是實際所有,也沒法子。這幾天我想轉寄給良友公司的《新小說》,看能否登出,因為近來上海的官府檢查,真是嚴厲之極。還有《失戀》及《阿Q正傳》各一幅,是寄給《文學》去了,倘檢查官不認識墨水瓶上的是我的臉,那該是可以登出的。……
這封信使賴少其心中產生了巨大的震撼。對縈繞在賴少其心中的郁悶和悲觀,那種認為自己無力表現這偉大時代的沮喪和缺乏信心的心情,魯迅先生以他對人生的自信和執著,勇敢和堅毅,為賴少其作了精辟的解答。賴少其心中不斷地回響著魯迅先生的這句話:
巨大的建筑,總是一木一石疊起來的,我們何妨做做這一木一石呢?
是啊!巨大的建筑是由一木一石疊起來的,沒有“一木一石”,就不能造成巨大的建筑。只有甘愿讓自己成為“一木一石”,而且成為疊起“巨大的建筑”的一份子,這“一木一石”才能發揮它無盡的作用、無窮的力量。想到這里,賴少其心中的郁結忽然解開,心中豁然開朗起來,立志要成為這“一木一石”。從此,賴少其時刻牢記魯迅先生的諄諄教誨,抱定這“一木一石”精神,在人生的道路上,踏踏實實地、勤勤懇懇地工作,認真恭謹地做好每一件細微的事情。

魯迅致賴少其信札之三

魯迅致賴少其信札之四
在魯迅先生的指導和幫助下,賴少其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革命的文化戰士了。他以鋼筆和刻刀為武器,積極投身到反帝反封建、反對日本侵略、反對黑暗勢力的革命洪流中去,成為進步力量重要的一份子了。這一段時期,賴少其以刻刀為筆,積極創作了一批宣傳抗戰、反映現實的木刻作品,如《光明來臨》《饑民》等數十幅作品。刊登在《現代版畫》第十六集封面的《爆發》是一幅直抒胸臆的作品。這幅近乎宣傳畫式的作品無疑是受了歐洲現代派的影響,帶有一種現代派技法特征。同時,這幅畫也反映出賴少其對魯迅先生深深的崇拜和敬仰。魯迅先生的《紀念劉和珍君》一文對被奴役被壓迫的人民大眾指出了兩條路:“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滅亡不是革命者所選,那么,就是在沉默中爆發。賴少其深悟魯迅先生這段名言的真諦,那是在悲憤中爆發的吶喊。他創作這幅版畫,無疑是根據魯迅先生的精神指導而構思設計的。
賴少其的版畫創作,緊扣時代的脈搏,抓住中國人民生死存亡的大事作為他畫作的內容和主題,表現他憂國憂民的意識和拯救國家危亡的強烈愿望。他已經清醒地認識到,版畫決不僅僅只是一種簡單的藝術形式,必須將時代的風云攝入作品中,將國家的命運、人民的命運時時放在畫家的心里,版畫作品才能具有強烈的生命力。不久,賴少其的木刻作品《阿Q正傳》,經魯迅先生推薦,發表在1935年出版的《文學》第五卷第一號上。魯迅先生考慮到檢查官“嚴厲之極”的檢查,將它改名為《靜物》。小說《刨煙工人》也因為魯迅先生的推薦發表在良友公司的《新小說》上。魯迅還曾將賴少其的作品介紹到蘇聯和日本去,使青年木刻家賴少其在國際藝壇上嶄露頭角。


魯迅致賴少其信札之五
后來,魯迅先生繼續與賴少其保持密切的聯系。據解放后出版的《魯迅日記》統計,在魯迅日記中,關于賴少其的記錄就有23次之多,魯迅直接與賴少其的通信就有6次,在《魯迅日記》中刊有5封(其中1935年5月20日的信未發現)。
魯迅先生不僅將“現代版畫創作研究會”寄給他的《現代版畫》刊物共18集妥為保存,還將賴少其歷次寄給他的版畫作品、配畫的詩集以及小說手稿精心珍藏。他去世后,這些珍貴的資料又由其夫人許廣平妥為保存。后來許廣平將這些資料全部捐贈給上海魯迅紀念館。
賴少其將自己的書房和畫室取名“木石齋”,這“木石齋”名常出現在他的畫作和文章中,伴隨了他一生。1975年,年逾花甲的賴少其在北京參觀準備到日本展出的“魯迅生平展覽”,萬萬沒有想到,他在30年代寄給魯迅先生的小說《刨煙工人》手稿,竟完好地保存著,他的欣喜和激動之情真是無法形容。1995年,賴少其專程到上海魯迅紀念館參觀。當賴少其看到自己當年精心裝訂后寄給魯迅先生的《詩與版畫》《自祭曲》手稿時,眼淚都差一點流了出來,他再一次為自己在青年時代便深受魯迅先生的諄諄教導而深感幸運、深感幸福。
責任編輯:韓少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