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 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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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記
●憶蘇
一
入秋以來,一直在忙碌一件有意義的小事——為兒子十八歲生日準備禮物。
我把他出生以來有代表性的照片,一直保存在盒子里的乳牙,穿過的小鞋子,奶奶織的小毛衣,線條稚氣的第一幅涂鴉,染滿墨汁的第一幅書法作品,還有入小學后的第一本作業,第一張試卷……那些都是原先一直收藏在箱子里的成長痕跡,全部拍下來,做成一冊小書,當作成人禮送給他。
翻出柜子里幾大本記錄了兒子成長時光的影集,一個個日子,隨著一張張照片呼啦啦從光影之間回到眼前。
第一張照片,是還沒滿月時候拍的。一個肉呼呼的小嬰兒,穿著粉色的小衣服躺在襁褓里熟睡。第二張,睜開了眼睛,很奇怪地看著為他拍照的爸爸,那時,他是不是在想,爸爸手里那個黑乎乎的東西,是不是可以嘗一嘗?然后是我坐在臥室的地毯上抱著小小的他。那時的我,身材變形,體重從九十多斤攀升到將近一百四十斤,圓圓的臉上笑容甜蜜。還有一張,是奶奶抱著他,剛退休就當上奶奶的母親,滿臉幸福。
孩子出生的那個秋天——1997年11月,我們這個居于小城南邊綠樹成蔭的院子,所有人的心中,都開滿了鮮花。一個小生命的到來,如一束光,照亮了我們的人生。
影集一頁頁翻過,這張里,他已經會爬,那張里,他學會了走路。第一次上公園,是在三個月大的時候,鏡頭里,妹妹抱著他在百鳥朝鳳浮雕前開心地笑著。還有那張,小小的他包著花頭巾,被我們放在剛買回的紅陶大花盆里,手里舉著一束鮮花,張著嘴巴開心地叫著。那脆生生的聲音,如此地清晰明亮,仿佛昨天,仿佛剛才,就在園子里,就在葡萄架下,笑聲如小羊咩咩,一步一晃的孩童,呼一下,就已經是十八歲的英姿少年。
一周歲,兩周歲,三周歲……他小時候,我和他爸爸曾經約定,每年過生日,都到照相館鄭重地拍一張全家福。這件事一直堅持到他上小學,后來,瑣事纏身沒有繼續。想來感到可惜。那些不可復制的時光,去了,就不再。
整理完照片,曾經的日子,伴著孩子成長的一天天,在心底過了一遍。那感覺,溫暖,甜蜜,幸福,還有一絲淡淡的悵然。
那份惆悵,源于何方?
源于一種欣喜,一種不舍,一種無奈。從出生時五斤四兩的小嬰兒,到如今一百二十多斤的大男孩。從身長三十多厘米的小東西,到今天將近一米七的高個子。從第一個印下的八厘米的小腳丫到如今四十二碼的運動鞋。十八年的光陰,在彼此的身上留下清晰的變化。小書的封底內頁里那張我和他最近的合影,說明了一切。
八月的玫瑰園。遠山,竹林、藍天、白云、花海里相依的母子。當年被媽媽抱著的那個小男孩,滿臉英氣,摟著依舊長裙長發的媽媽,像一個英偉的男子漢。
歲月不是走來,是離開。
相冊一頁頁翻過,照片里的小孩一天天長大,照片的場景也在一天天變化,越來越豐富。從小床上到推車里,從臥室到院子,從院子到了田野,從巍山到大理,到麗江,到迪慶,到昆明,到北京,場景一天天變化,孩子出行的腳步也一天天漸遠。
步入青春年華的他,將會離開父母,去廣闊的天地找尋精彩和夢想。而我們,會在他出生的園子里,種下綠草鮮花,讓每一天,都如當年他到來的那個日子。
秋菊盛放,丹桂飄香。
二
一幅彩色舊照片,一直珍藏在我抽屜里。
鮮艷的色彩,燦爛的笑容,兩個小女孩,紅撲撲的臉蛋,嘴角上揚,眼睛笑成一彎新月,一派掩飾不住的無憂和天真。
那是我和表妹。地點,大倉照相館。應該是1980年前后吧,我大概七八歲,表妹六歲左右。那時的小城剛剛有彩色照片。那照片的顏色,是要在沖洗時候上上去的。時隔三十多年,色彩依舊鮮艷,可見當時照相師傅的技術地道而純熟。
那張照片,在當年曾經被放大當作廣告,掛在大倉照相館的櫥窗里,像兩個小明星。
每次拉開抽屜看到它,童年的時光,剎那之間就活了起來。
記憶里,八十年代的大倉是一個樸素卻熱鬧的小鎮,也是我們幾姐妹的樂園。爸爸的妹妹,被我們稱作孃孃。她那時應該是三十歲左右,帶著兩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兩個表妹在大倉工作。叔叔遠在部隊,回來的次數極少。孃孃非常疼愛我們姐妹兩個,一到假期,就將我們接到大倉家里。那時的家,不過就是單位的集體宿舍。當時住過大倉照相館的家屬院,也住過供銷社的大院。
我還記得當時大倉照相館幽深的院子,低矮的房屋,還有一起住在大院子里的人家,那些人家的哥哥姐姐。記得孃孃年輕時的容顏。她長得像奶奶,瘦高個子,身材修長,一頭烏黑的長發,編成發辮綰在腦后。穿著整潔,性情開朗。房間里,永遠都是清清秀秀的干凈,廚房里,一到吃飯時間就菜香撲鼻。
在我記憶里,孃孃是一個很會生活的女子。到今天,我還記得她房間門上的珠簾,記得她每天都在房間里點燃的一炷茉莉香。在那之前,我只在寺廟里看到過供給佛祖和家中供給祖先的香火。在那樣的年代,清秀整潔的房間里一炷青煙裊裊的素香,還有飄渺的煙里淡淡的茉莉花香。如一幅永不褪色的經典黑白畫面,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版圖里。如今,我也焚香。每天清早,洗漱凈手,點燃銅香爐里的沉香,然后心情愉快地出門上班。
如今的孃孃,已經六十多了。神采依舊,發辮依舊烏黑,每天下午都來家里約母親一起散步。家中有好吃的,仍然掛著我們。照片里那兩個臉蛋紅彤彤的小明星,如今都已為人母。表妹從百貨公司下崗后,自己開了一家服裝店當起了老板,她性格開朗,主顧很多,在小城的古街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我每天上班工作,休息的時間幾乎全部交給園子里的花草樹木,交給一摞摞書冊和一個個方塊字。但是,每隔一段時間姐妹幾個都要聚一聚。孩子之間也是感情深厚,在下關讀書的兒子周末回家,一定要約上兩個小表妹,出去溜達玩耍。
除了那張彩色照片之外,兒時的照片,幾乎都是黑白的。小幅,可以放在小小的相框里。妹妹留著一幅我和她的合影,也是在大倉照相館里拍的。我們身上穿著燈芯絨的外衣,領子上有繡花,頭上都扎著小辮,辮子上有蝴蝶結。那蝴蝶結,一定是孃孃為我們扎上的。
母親的老相冊里,我小時候的照片最多。
母親說,當年父親隔三岔五就會帶我到小城唯一一家照相館里拍照。坐在椅子上的,騎在“大象”上的,穿著花裙子,小皮鞋,懷里還抱著一個布娃娃。那時的我,幸福得無與倫比。在七十年代的小城,不是每一個孩子都有這樣的機會,能夠留下那么多的照片記住童年。而我,幸運地擁有了。
父母對我的愛,用含在嘴里怕化了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記憶里,從小就有糖吃,有漂亮的花裙子穿,從來不用像周圍的孩子放學還要去幫大人勞動。我就是一個在蜜罐泡大的孩子。所以,我對物質沒有過強的欲求和虛榮,能從容淡定地面對生活里的人和事。這點,要感謝父母從小給我的生活。
一個人的童年記憶,會影響他的性格和今后的生活。
這話不假,童年的幸福,讓我內心強大,豁達溫暖地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特別是中年以后,愈發能懷一顆慈悲之心,面對歲月里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甚至,每一朵小花。
三
一張黑白的舊照片,就是一段漸漸老去的時光,經典,永恒。不會褪色,在歲月的深處,一直都在。
照片里那個笑顏綻放的小女孩,如今也已步入中年。而帶她拍下照片的父母,已經是古稀老人。
光陰帶來的悵然,無時不在。
舊相冊里的父親,是那樣的英俊。有幾張特寫,像電影明星一樣。那時的他,多么年輕,神采奕奕,英姿勃發,眼神里滿是希望和憧憬。母親有一張照片最好,穿著花襯衫,半蹲著,長長的發辮,眼神清亮,笑意盈盈。那時,多好啊!年輕的歲月,年輕的父親和母親,年輕的生命,被一幀一幀的小照,定格在時光里。
那時,還沒有我。我的姍姍來遲曾經為父母帶來過無盡的煩惱。也是我的出生,讓他們的生命,顯得豐盈飽滿而有意義。
妹妹和我相隔四歲。一起長大的姐妹倆,讀書,上學,工作,結婚,為人妻,為人母。慢慢脫離了父母懷抱的我們,和父母的照片也越來越少。有一幅,一直珍藏在相冊里。
那是新居落成后的院子里,一家四口站在花叢中。那時園子里的花可真多啊,全部是月季,紅的,黃的,粉的,白的。和我現在后園里廊前一樣。四十多歲的父親母親,略顯蒼老。在那樣的年代,剛剛建起一大院新居的他們,付出的艱辛和勞苦,是我們現在很難體會的。照片里的我,正在讀初中,妹妹還在讀小學。滿臉稚氣的我們和人到中年的父母,還有那時的藍天白云,綠樹鮮花,被一雙按動快門的手,定格在畫面里。
那時的母親,發辮依舊很長。那時的父親,身材依舊挺拔。那時的天很藍,花正開,云很淡,風很輕。花叢中的一家人,心底,有一種情愫像花兒一樣綻放——那種情愫,叫幸福。
照片從不會騙人。歲月的記憶,在這樣的一個個小框里,從不說謊。
這幾年為父母拍下的照片里,暮年的蒼老和曾經的年華對比鮮明。前幾年,商量著讓他們外出,去了一趟北京。看著照片里的老兩口,讓人想到那句很糙的話:歲月是把殺豬刀。
當年的父親,英俊瀟灑、風姿颯然的父親,身材不再挺拔,背微微彎曲,臉上滿是皺紋,曾經明亮深邃的眼神里,有了蒼老之氣。母親的大辮子早就剪去了。微卷的短發夾雜著銀絲。站在人群里,顯得那樣弱小。
——時間,最是無情。它將曾經那樣英氣的兩個人,我的父親母親,變成一對暮年里的老人。
還好,還好。有那些照片,留下他們曾經的年華,留下我們永遠珍藏的記憶。像珍珠,在歲月的貝殼里,磨礪出熠熠的光芒。
四
年華似水。
一幅照片,一寸光陰,一份記憶。翻開,曾經的舊時光,縈繞心間。
喜歡拍照的丈夫,這幾年也添置了很多照相器材。從傻瓜膠卷相機,到現在的數碼相機。索尼,尼康,徠卡,長槍短炮。經常隨身帶著,出門就放在車上。精彩的瞬間,美好的風景,在光影里定格,曾經的日子,在光陰里,活著。
去年春節,父親兄弟姐妹一大家子四十多號人終于聚齊。幾兄妹都已老去,我們九個表兄妹也已人到中年。三代人,相約一起在老家舊院旁的正覺寺里過年。一起拍下全家福。三代人,最老的,是父親,七十四歲。堂弟的孩子最小,不到六歲,在昆明讀幼兒園。堂姐的兒子最大,二十三歲,在杭州讀大學。我們這一輩最大的是堂哥,比我大四歲,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最小的是堂弟,三十出頭,靠自己的打拼,在昆明和大理都買了很多處房產。
鏡頭里,莊嚴的正覺寺大殿前,蔥翠的柏樹綠蔭里,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們坐在中間,膝下,蹲著一排天真可愛的孫男孫女,中年的我們兄弟姐妹站在最后。大家臉上,都寫滿了笑意和幸福,一派家和萬事興的融融景象。
那張照片里,父親兄妹六人,缺了一個老大——姑媽。當時她臥病在床不能回來。在我記憶里,沒有見過他們兄弟姐妹一起照的相片,如今也難以聚全。父親和他的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安詳地坐成一排,在兒女的鏡頭里,留下也許是他們的第一張合影,卻已經是人到暮年。
然后是每一家都拍一組照片,擔任攝影師的丈夫按動快門,為每一家都留下一份值得珍藏的紀念。
今年春天,我的園子里,花開得好極了。前庭的杜鵑絢麗得一塌糊涂,后園水池邊那株桃花燦然盛放。我們一家八口的全家福,和滿園花兒一起定格在鏡頭里。
那天,春日的陽光恰到好處地晴暖,廊前的花兒恰到好處地盛開,天正藍,風正清,云正淡,花正開——一切,都恰恰好。
父母坐在中間,兩旁是兒子和侄女,我們姐妹兩家四人站在后排。身后,是青石貼就有落地玻璃窗的房子。旁邊,是盛開的鮮花。那一刻,時光深處熟悉的場景,一下子活了起來。
今夕何夕?
還是那年的園子嗎?還是那年的一家人嗎?
光陰里,一切都在改變。
——卻又好像,什么都不曾變過。
五
母親的舊相冊里,有一張古老的舊照片。
照片上,一個儀態端莊的小腳女子,身穿民國時期的衣裳,寬袍大袖,坐在椅子上,手里還有一支長長的煙管。身旁,一個頭戴瓜皮帽的男孩子安靜地站著。一盆幽蘭,在高高的幾上盛開。母親說,照片上的女子是爺爺的母親,也就是我的老祖母。老祖母一生只生育了爺爺一個獨子,很年輕就守寡的她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那張泛黃的老照片,應該是家中最老的一筆關于家族的記憶了。
還有一張全家福,很多年前姑媽一家回來時照的。那時的我們還是孩子,爺爺還在,穿著對襟盤口的藍布衣衫,坐在正中間(奶奶去世得早,在我才七歲那年就離開人世)。以爺爺為中心一字排列開的,是他的六個兒女,以及兒女們的孩子。照片上,父母一輩正是壯年,我們姐妹兄弟,還是青春蔥蘢的少年時光。和去年拍下的照片不同的,是舊相片上的人,有四個已經不在了。
先是爺爺,養育了六個兒女的老人,一輩子在田間地頭辛勤勞作的爺爺,在大年初三的夜里無疾而終,走時,九十三歲。
然后是讓人猝不及防的,壯年的表哥,姑媽的小兒子。記憶里永遠幽默感十足,活潑好動,最得我們喜歡的表哥,在一場應酬豪飲回家后,悄無聲息地躺在沙發上走了。
然后是四嬸,不到六十,生病醫治無效,也走了。
到我今天寫下這些文字之時,姑媽剛離開三個多月。一輩子勤儉持家的姑媽,晚年被糖尿病折磨,也與今年初夏離去。來不及等八月份抱上重孫。

爺爺和奶奶生前的照片,被放在相框里,掛在二樓一間專門設計好的祖宗房里。父親兄妹幾家,家家如此。不管房屋如何設計建造,裝修如何洋氣時尚,都要留下樓上的一間供奉祖先的牌位,和爺爺奶奶的照片。
每到初一和十五,母親就會到房間里,點燃盤香,放上大悲咒,給瓶子換上鮮花柏枝。每逢爺爺奶奶的忌日或是節日,還要燒紙錢,給爺爺奶奶供上他們生前最愛吃的飯菜。
我經常出入那間屋子。清掃,整理,換上鮮花。還在門口養了一罐碧翠的綠蘿。
每次進出,抬頭看照片里,奶奶笑容滿面,滿眼慈悲。爺爺的皺紋像一朵不會敗的花兒,永遠地開著。
一切,好像都還在。
愛。親情。血脈。溫暖。回憶。
還有,光陰。
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