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帆
摘要:民間倉儲制度作為中國古代糧倉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歷來是海內外學者關注的重點。關于清代民間倉儲制度的研究,學者主要著眼于清代中前期或南京國民政府時期,且多認為清代民間倉儲制度于晚清時期即因政權鼎革而消亡。然而,以新津縣為代表的四川民間倉儲制度卻呈現出不同的特點。晚清時期,新津縣逐漸形成了以社濟倉與積谷倉為主體的民間倉儲制度,儲量豐富。民國時期,新津縣民間倉儲經過大漢軍政府、四川都督府以及防區軍隊的整頓與管理,一直持續經營。直到1936年被納入現代行政體系當中。
關鍵詞:晚期民國;四川;新津縣;民間倉儲制度;演變
“民為國本。食為民天。民食所需,首重倉政。”中國乃人口大國,糧食儲備歷來是國家所關注的重點,故有“國無九年之蓄,日不足;無六年之蓄,日急;無三年之蓄,日國非其國也”之說。唐代開始,朝廷便廣泛地在各地建立倉儲,以備荒年,以裕民食。及至清代,清廷對倉政的建設十分重視。雍正曾直言:“倉場米石乃國家第一要務,關系最為重大。”自雍正朝開始,清代倉儲制度發展興盛,各地紛紛建立常平、社倉、義倉等糧倉,儲存谷石豐富。其中常平倉為官倉,主要設立于市鎮。而社倉、義倉等民間倉儲建立于鄉間,二者相輔相成,構成一套完整的倉儲系統。其中,民間倉儲制度作為清代倉儲系統中至關重要的一環,它直接關系著鄉村社會中農民生活、災荒救濟、社會穩定等各個方面,可謂“賑民艱危,法意良美,相沿至今。平時既多所蓋藏,則兇歲不難于救濟”。
四川,作為全國的糧食大省,其民間倉儲的建設一直備受官方重視。自康熙下令推行以來,四川便開始了以社倉為代表的民間倉儲建設,至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其社倉的倉儲總額居全國之首。雖然四川社倉在嘉慶、咸豐年間受到戰亂的影響,倉谷存儲量大為減少,但此期間,在總督常明的推廣之下,四川迅速建立了新的民間倉儲一濟倉,以豐富民間的儲備。光緒六年(1880年),四川又開展了如火如荼的積谷運動。民間廣泛地建立積谷倉,儲糧備荒。因此,晚清時期,四川倉谷儲備豐富。光緒三十二年,四川省籌賑局統計“通省共存京倉各斗谷三百二十八萬四千五百余石,倉斗谷二百一十籮。積谷一百零九萬五千余石即在其內”。其中,屬于民間倉儲的積谷倉存儲額占總倉儲額的三分之一。不僅如此,直至民國時期,四川民間倉儲仍持續經營,作用于近代鄉村社會。如1924年,華陽縣“積谷倉內實存谷石為三百六十五石六斗,社倉東門外牛王廟龍華寺內倉廒存谷七百七十三石九斗四升.中興場白馬寺內存谷二百九十五石六斗三升一合”。金堂縣義倉不僅持續經營,儲糧豐富,還將倉谷撥借給縣城各局,“民國元年,公益收支所臨時籌餉,撥谷一千七百石;民國二年,議參會借谷二百石,城會借二百石;民國三年,公款經理處。撥銀四百九十兩。”巴縣濟倉于1935年春,“提取售谷銀一百零六元”,用于支付修建川黔公路民工的薪水。
這與全國其他地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譬如,江南地區的社倉“在乾隆嘉慶兩朝之后,卻幾乎蕩然無存”,即使太平天國以后有所重建,但社倉倉儲建設仍是“零星散落”。廣東社倉從乾隆末年開始瓦解,至道光時期,“許多地方社倉積谷實際上只剩下一個名義上的定額”,“咸豐四年(1854年)開始紅巾軍起義和咸豐六年英法聯軍的侵略,促使了社倉制度的最后解體”。基于對這份差異的疑問與延續性的探討,筆者選擇四川新津縣作為研究對象,通過分析新津縣民間倉儲制度創建、發展與結束的過程,以微觀的視角考察晚清民國時期民間倉儲制度的演變,進而展現其在20世紀初中國社會的延續。
一、晚清時期民間倉儲制度的確立
新津縣位于岷江中游。屬于長江上游成都平原的南部。清代新津縣屬成都府管轄,“在四川省布政司成都府治西南九十里”,東接成都府雙流縣,西抵直隸邛州大邑縣,南臨直隸眉州彭山縣,北抵成都府崇慶州,東南瀕成都府華陽縣,陸路水路交通便利,是成都平原重要的物資集散地與交通樞紐,歷來“路當孔道,星使貢差,絡繹不絕”。縣內面積331.15平方公里。平原占76.6%,屬于山麓沖積平原,土地肥沃,土壤以適合耕作的水稻土為主。水資源豐富,境內有岷江、金馬河、斜江河、南河、耤江、蒲水等河水匯流,且具有發達的水利灌溉系統。除了設有大中型水利工程通濟堰、余公堰外,還遍布多種小型水堰,共同滋養著新津縣內耕作土地。此外,新津縣是亞熱帶季風濕潤性氣候,氣候溫暖,無霜期長,雨量充沛,四季分明。優越的生態環境促使該地農業發達,物產豐富,盛產水稻,一年兩熟。土地利用以農耕為主,墾殖指數高達71.47%,且務農人口充足。這些因素均使得新津縣區別于生態荒涼的邊緣地區,呈現出核心地區的環境特點。根據裴宜理的研究,生態惡劣的環境與生存條件,易于導致集體性暴力行為。她認為在經濟相對蕭條、農業產量低、商業化程度低、人口密度小的邊緣地區,“受到荒涼的生態環境制約”“本就搭起了農民適應環境的暴力舞臺”。新津縣良好的生態環境與土地利用模式不僅提供了豐富的谷石來源,而且有利于保持鄉村社會內部的穩定,為新津縣民間倉儲制度的發展提供了重要保障。
晚清時期,新津縣民間倉儲制度逐漸完善,形成了以社濟倉與積谷倉為主的民間倉儲制度。
新津縣社倉始建于乾隆時期。分設于長樂、太平、興義三鄉。由民間公舉殷實老成之人.擔任社倉經首,掌管社倉事務,負責谷物借貸工作。春借秋還,每石收取息谷一斗。截至嘉慶二十四年。社倉應貯倉斗谷9755.9948石。但由于社倉經首虧空等原因,雖然經過知縣追繳,于道光六年(1826年),實際存谷為6297.4石。道光十二年,新津縣知縣宋灝“以糧戶賠累之苦,報換維艱”。將現有倉谷變賣,在各鄉置辦社田,并規定:“每歲租谷交經理者收貯,社倉糧戶始免賠累,且十數年足原額外,又可更置田畝。”隨后,社倉經首張文衡、胡明清、董學詩等人分別于三鄉置買社田195余畝,歲收租谷212.6石。至此,社倉經營由谷物借貸改為置田收租的經營方式。通過置買田地。招佃農耕種,每年收取租谷,作為社濟倉穩定的谷石收入。
嘉慶二十三年,新津縣建立濟倉,置辦濟田,以租谷繳納都江堰歲修費用。起初,都江堰歲修款項由縣內水田農戶每年攤派承擔,然而,每年攤派,派收困難。于是,新津縣紳糧共同捐錢,置買“濟田一百三十一畝零,每年收谷一百二十二石四斗”,所收谷石存于濟倉。至此以后,濟田租谷“每年幫給都江堰歲修銀一百余兩”,且“除支丁糧雜費外,幫給都江歲修堰費有盈余”。直至光緒七年,四川總督丁寶楨維修都江堰,另籌常款,從此免于攤派,濟倉租谷也因此停止繳納都江堰歲修費用。光緒七年,新津縣知縣將濟倉的田地與賬目徹底清算,除實際支出之外。其剩余之谷“概被書吏、倉首一并虧挪,人亡產絕,賠不勝賠”。于是知縣飭令房書,重新清丈田畝,并將濟田并歸社田,由社倉經首負責管理,時有“社濟兩田共計三百二十六畝零,每年共收租谷三百二十三石四斗”。租谷共同存儲于社倉,且規定“以后合社濟存儲谷石,無論何項,非遇災荒,不得擅動顆粒”。至此以后,兩倉合稱為社濟倉,亦簡稱為社倉。其倉廒建于縣城西街,于太平、長樂、興義三鄉各設社濟倉經首一人,負責社濟倉的經營與管理。
新津縣積谷倉始建于光緒六年,由四川總督丁寶楨倡導所建。由于四川社倉、濟倉倉谷“自咸豐初年以來.有因奉文變價解銀以充軍需者,有被滇粵各匪焚掠全數無存者,有因經管各社首暗中侵漁、早已貧故難追者,兼有并不盡心經理以致霉變蟲蝕不堪應用者。遂令從前義舉大半歸于烏有”。于是,丁寶楨趁該年豐收之際,勸辦積谷,規定:“自今歲秋成收谷之后,如家中可收谷一石者,即出谷一升;收谷十石者,即出谷一斗。收谷百石千石者,由此遞加。共谷不滿一石者,免出,以省瑣碎。”按照百分之一的比例,根據收谷數額進行繳納。而后,制定積谷管理章程,札飭“各州縣選擇場市鄉村,公正紳耆,各辦地方,妥為料理,就近存儲,以備荒年平糶”。“至散賑之時,各場之谷辦理各場之賑,各鄉之谷辦理各鄉之賑”。隨后,新津縣知縣奉令辦理,于縣城與鄉間建立倉廒25間。其中1間貯于縣城,位于縣城后街,其余24間分貯于長樂、太平、興義三鄉十支。“每支各舉積谷經首一人,經管倉谷”,負責管理積谷,辦理平糶與散賑。同時,采取出陳易新之法,“按年出陳易新,每石取息一斗,以陸成歸首,以作經費;以肆成歸倉,以填儲備”,以此作為積谷倉經營方式,防止倉內積谷霉變損耗與增加積谷存儲量。
晚清時期,新津縣民間倉儲制度逐步確立,儲量豐富。光緒二十五年,社濟倉“存谷積銀五千五百余兩,又蒙趙主置買田業一百余畝,每年又添收谷一百九十六石,共計收租五百一十九石四斗”。據1912年統計,社濟倉倉廒共12間,計貯谷石1944.808石,動用谷石928.56石,實貯谷石1016.248石。積谷倉實貯谷石4042.5911石。
二、民國時期民間倉儲制度的延續
1.大漢軍政府的整頓
1911年春.清政府將川漢鐵路修筑路權收歸國有的做法,激起了四川人民的憤怒。隨而開始了大規模的保路運動。而后武昌起義爆發,全國紛紛響應,各省相繼宣告獨立。四川總督趙爾豐也交出政權,保留其舊部為“巡防軍”,宣告四川自治并推舉蒲殿俊為都督,朱慶瀾為副都督,于1911年11月27日成立大漢四川軍政府,由尹昌衡擔任軍政部長。該政府是一個臨時性的地方政府,存在時間只有幾個月。但是由于地方倉儲關系“國計民生”,大漢四川軍政府成立之后,迅速下令進行清理與整頓。大漢四川軍政府民政部次長陳龍于1911年12月26日通令全省:
照得倉谷原為備荒而設,蓋本古人耕三余一,耕九余三之遺意。雖余于國與余于民不同而出,其余以濟一時之急則同,法至良而意美也。川省倉谷計分常、監、社、濟、積各項,在滿清時代,尚知關系至重,歷飭填表申報,考復從嚴。現在大漢光復,凡此國計民生所關,尤應加意整飭。況自軍興以來,農民不能安事耕種。農功既惰,而匪徒滋擾,蓋藏亦空,天道不能有舒而無感,故雨旸常有偏過之時。萬一來年,天道失和,致有偏災,取成不豐,即不免困于饑饉。是養民足食之謀,不能少緩須臾,而欲未雨綢繆。當以保存倉谷為務,合亟行飭。
查報為此行,仰該縣即便遵照,限文到二十日,迅將所管常監社濟積各項倉谷舊管、新收谷若干,因何事故開除若干,現在實存若干,逐一查明,分造清冊,具報查考,將實存之谷妥為保存,以后無論何事,不得動用顆粒。其有前平糶動用,現存系變價銀錢,尚未買補者,速即盡數買谷還倉。至社、積等倉,向由地方紳董經管,并須切實詳查,如有虧短情事,即將虧短緣由及數目,暨虧挪人姓名開報,以憑核飭究追。一面出示勸諭農民,各復故業,廣種雜糧,以濟米谷之窮,是為至要,切切勿違此行。
民政部次長陳龍通飭全省,要求四川各縣清理常平、監倉以及社濟積各項倉谷,逐一查明舊管新收,將谷石開支與實存情況,分別造冊,于文到二十日內,清楚上報,以備核查。同時規定,應將現有之谷妥善保管,以后不得動用;之前所糶賣之谷應迅速如數填還。關于社濟倉與積谷倉,令經首認真查實,若有虧短,需呈報虧短數目、原因以及虧挪人姓名,由縣知事飭令追究。這則訓令主要是以清理四川倉儲為主要目的,包括了清理、填還與保存三個部分。但由于大漢軍政府的存在時間較短.此命令沒有被實施。
2.民國四川都督府時期
1912年2月2日。大漢軍政府與重慶軍政府合并,隨即成立新的統一政權——中華民國四川都督府,1914年改為省巡按公署。1916年又改為省長公署。雖然省署機構幾經變動,但是對于這一時期民間倉儲的整頓則一以貫之。
四川都督府成立之后,迅速對各縣倉儲進行管理。其內務司司長劉天佑將四川省倉儲分為官管的常平倉與監倉,以及由地方紳糧所管理的社濟積倉。兩者比較分析,常監倉所積谷石的疏漏較小。然究其原因,“非必官盡賢能而紳皆不肖也”。
劉天佑分析道,官管的常平、監倉之所以疏漏較小,原因有兩點:一是官倉具有專門的倉廒.“其儲藏有定所,保管有專責”。在新舊報換之際,若有短欠,則會被施以相應的懲罰,“情輕則照例分賠,情重且難免參處”,因此各地方官均將倉儲管理“視為利害切己之事”,對于常平、監倉的管理不敢掉以輕心。二是自辛亥革命以來.四川政府曾通飭常監等倉加強管理,并準予“按年提谷,一層借放取息,以為盤短修倉之用”。在劉天佑看來,此方法實屬體恤周至。他十分看好常平、監倉的管理,并且預計“嗣后官管倉谷,茍無虧挪別情,更無虞因公賠累,其管理益必認真”。因此,對民國初年四川倉儲的整頓而言,“所有官管各倉,自以照舊仍歸官管為宜”。
然而,劉天佑對于紳管的民間倉儲則一改清政府的態度,不再視民間倉儲制度為“法意良美”。他認為,導致民間倉儲弊端叢生的主要原因是“立法本欠周密”。首先,由于谷物沒有固定的存儲場所,“紳首不免攬款以營私”。其次.地方官對于民間倉儲的經管缺乏明確的權責,故“官吏不克偏差,則胥役遂可得財而誑報”,雖然每年造冊結報,但都虛報,實存無幾。因此,劉天佑認為,目前“民國肇建,務求弊除利興。況為民食所關,尤不能不力加整頓”,而整頓的重點是紳管的民間倉儲,遂制定了《紳管各項倉谷管理規則》,令各縣遵照辦理。
該規定共有五章二十四條,除通則外,分別從倉谷管理、倉董職責與選任、借放以及平糶四個方面,規范社濟義積各倉的經營與管理。
在倉谷的管理方面,該條例強化了地方政府對紳管倉儲的監督權力。首先,每年年終須由倉儲經首按照“倉谷之名稱,倉田若干畝、租課若干,存儲處所,舊有數目,新增數目,借放或平糶情形,借戶或糶戶有無短欠,倉董姓名、年齡、住址、職業”八項,逐一列表呈報地方官,即而轉呈內務司核查。較之清代,該條例增加記載了倉儲經首的姓名、年齡、住址、職業一欄,加強了倉董的責任感,若假公濟私,造成虧欠,則可追查至糧戶個人。其次,條例增設了轉呈內務司備查這一規定,以督促縣知事履行監管職責,防止侵蝕虛報。
在倉儲經首職責與選任方面,條例加強了對倉儲經首的監管,避免其私自侵蝕虧挪。首先,條例規定“凡倉谷均須儲于公置倉內,不得私貯私室”,從谷物存放的地點上杜絕谷石被挪用的可能。其次,在倉儲經首選任方面。倉儲經首需由地方公舉或者縣知事委派。條例規定:“凡城鎮鄉區域內,儲有倉谷之處,應各設倉董一人,經理其事。”“城鎮鄉會已成立之地,即由該議事會就本屆董事或鄉董,公推一人,呈由地方知事,委充倉董。其自治會尚未成立地方,得由該知事暫就該地公正紳士,酌情量委充,以專責成。”再次。倉儲經首的選任標準是選擇“身家殷實者、有普通之書算知識者、素無侵蝕公款劣跡者。”此外,在新舊倉儲經首報換時,需盤查倉谷,呈報地方官備案。如有侵蝕挪用等情,新任經首則呈請地方知事,立予核實追究。
在倉谷的借放方面,條例規定“每年春閑,得分別按照總額提三層借放,秋后收還”;“借放之息,每斗以一升為限”;“借谷之戶須以本區農民。并有確實擔保者為限”。同時,為了避免借戶積欠,倉儲虧空,該條例規定,倘若借戶不能足額填還,次年則不能再借。
在倉谷的平糶方面,條例規定了辦理平糶的時間、糶戶、糶金等。其中,辦理平糶的時間為荒年。由鄉紳眾議擬定平糶數額,呈報縣知事批準。平糶的對象是貧窮的糧戶,且根據糧戶的家中人口確定發放數目。此外,糶金應由倉儲經首保管,秋收之后,買填還倉。若糶金不能買填足額,則需要集紳眾議,設法填補。
該規則發布之后,馬上得以執行。1913年,尹昌齡繼任四川內務司司長。對前屆司長劉天佑所擬定的規則十分贊賞,認為“前司長對于倉儲要政,擘畫精詳”。在尹昌齡看來,倉儲是福國利民之道,“今日多一分積蓄,為斯民養一分元氣,即為國家減一分隱憂”。于是,尹昌齡令各縣遵照《紳管各項倉谷管理規則》,清理積谷,并將清查結果呈報于內務司。
通過查核各縣呈報的案卷,尹昌齡發現,各縣雖然實存與報數相符的倉儲較多。但仍有“延今未報及冊開錯誤,駁飭另報者亦屬不少”。于是,尹昌齡再次命令“縣知事查核舊卷未報者。即應列冊;呈報錯誤者,亦應請更正,不得稍事稽延,致逾報部期限”。此外,為了防止縣知事弄虛作假,尹昌齡下令,于二三兩月后,派委員前去抽查。如果抽查倉儲的積谷與呈報數額不敷,或者存儲于私人家中,徇私舞弊,侵蝕虧挪,有名無實,則“除飭賠外,定當予該官紳等,以相當處分”。
經過此次核查,查明新津縣社濟倉倉谷于“前清宣統二年(1910年)注明存谷有一千九百一十四石八斗零九合”。其中,關于社濟倉的借款,有“光緒十八年,文舉倪朝輔進京會試,稟借谷五十石:二十年,文舉劉筠稟借谷一百五十石;二十三年,三費局款不敷,局士簡光文稟借一百石;二十七年,楊前令飭紳培修街道,提谷五十石;三十一年。學務局款項支絀,良前令撥借一百二十石,橋工局士蕭馨等稟請借谷石二百石”。總共借款670石谷,均為填還。關于社濟倉的開支,有“宣統三年,補納元年租股銀二十二兩五錢,賣谷十一石九斗。申報財政費銀四兩,賣谷二石三斗;元二兩年,田谷因受水災冰雹,積欠租谷一百六十九石二斗六升:三年完糧賣谷三十四石,額支倉首薪水谷十五石,倉書口食谷八石,倉夫口食谷六石,倉房奏銷冊費谷六石;去年培補倉廒,賣谷六石一斗”,至1912年。社濟倉總共“挪借、佃欠以及各項開支谷九百二十八石五斗六升,實存谷一千零一十六石二斗四升八合”。
此外,積谷倉“額儲京斗谷五千四百零一石五斗七升二合七勺二抄,除去歲同志會挪用一千三百五十八石九斗八升一合六勺二抄。實存京斗谷四千零四十二石五斗九升一合一勺”。后有縣知事向內務司呈請豁免同志會挪用的積谷,然四川省內務司以倉谷是備荒要件為由否定了該申請,要求同志軍挪用亦須設法籌填。
這一時期,四川省內務司制定了詳細的《紳管各項倉谷管理規則》,并主持清理晚清以來的倉儲積谷。雖然管理規則與訓令要求所存積谷不得挪用,但倉谷挪用虧空情形仍然嚴重。1918年。靖國軍總司令熊克武稱倉谷“自民國元年(1912年)以迄今日,或賑糶動用,或發放未還,軍興以來,更經軍隊提用.所余無多”。
3.防區制時期
1917年,四川靖國軍成立。1918年,熊克武擔任四川靖國軍總司令,建立防區制,以各防區作為軍閥的根據地,四川內部戰役不斷,開始了軍閥割據時期。即便如此,對于攸關民生民食的倉儲,防區內仍多次加以清理整頓,飭令禁止軍隊與地方政府的挪用以及籌還倉谷。
1918年,熊克武擔任四川靖國軍總司令之后,迅速發布命令。3月23日,發布訓令94號,令各縣倉儲谷石“亟應妥為保存,以備荒歉”,各軍不得再行提撥。隨后,熊克武發現:“各縣知事尚有因駐防軍隊請求撥借,徇情私充者.甚有擅行提售,以作公用者。”于是,6月20日,熊克武再次頒布訓令:
倉儲為備荒要政,民命所關,豈容任意挪用。合再通令:以后無論何事,非經呈準,不得擅動顆粒,如敢故違,即責令賠繳,不稍寬假。仰即現存倉谷實數,分倉造具四柱清冊呈報。查所其開除項下,詳細敘明何年、何月、何人任內、因何事情動用。有田之倉應將田畝若干、每年收租若干,開列清楚,于收入一項敘明。本年實收租谷若干仍分倉注明何倉官管,何倉紳管字樣,以備稽核。此令報倉谷,該知事務須勘查明確,處實冊報,不得視為循例故事,聽書胥照舊抄錄,與事實不符,致干查究。切切此令。
訓令進一步強調倉儲為備荒要政,民命攸關。嚴厲禁止擅自動用等行為。同時,熊克武令各縣知事查核縣內倉儲實存、收入與支出情形,并令縣知事務必親自查明清楚,如與事實不符,定嚴厲懲處。
四川靖國軍對于倉儲的整頓。除了禁止挪用積谷之外,還包括倉谷的籌填。1918年秋收后“較其收獲田谷,稱豐年”,于是四川西川道尹公署與四川靖國軍先后發布訓令,要求各縣辦理積谷,設法填還。令各地方縣知事查明縣內積谷“業經損耗者,并仰該管知事查明原因如何,數目若干,會同紳首,從速設法填補”。同時,再次嚴飭各地方縣知事,“嗣后對于各地常平社濟等倉,官私積谷,不準借之糧。倘再動顆粒,倘敢故違,查出即究”。隨后,四川靖國軍總司令部、四川籌賑總局相繼發布訓令,令“承領糶本之紳,將錢照數備齊,一而傳集城鄉團紳妥議,或由糧戶認售,或赴各鄉采買,總須分處購辦,免致抬高時價”。規定在1918年陰歷10月內全部買填完倉.不得逾延短少。
1926年,省長賴心輝再次要求清理倉谷。為了保護倉谷不被挪用,加強了行政長官的職責與懲罰措施。對于現存倉谷,由各縣知事查明冊報,妥善保存,不得擅自動用。一旦發現未經批準而擅自撥借他處,以個人虧挪為名進行賠償。對于軍隊動用的情況,實行雙邊懲罰。在軍隊方面,責令“各軍不得再行借撥儲倉谷”,倘若有軍隊提賣倉谷,由該管直轄長官負責賠償;在地方官紳方面,若有地方官紳徇情擅借,賣谷濟軍,則“以私虧論”,由官紳自行賠償。對于地方因公撥借之谷,則制定倉谷調查表,分別從名稱、地點、原額數、動撥以及現存五項進項調查。其中,動撥款項需要注明年月與事由,即因公動用、軍需提撥及被匪劫去、平糶消失、官紳積虧、人民承借這五項分別查實填報。但是此次整頓并沒有要求填還。賴心輝命令,待“政治修明,倉谷確能保存時,再行買谷填倉。因公動用,或被軍隊提撥,或被匪劫失谷,亦俟政治修明,即能籌款填還,以備荒旱”。
三、民間倉儲制度的消失
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認為“各地義倉為救濟災荒之用,欲求切實有效,尤須管理得宜”,遂擬定《義倉管理條例》,要求各省整頓倉儲,令“各省地方舊日已經辦理者,自應查照規則,分別整頓,積極進行,其倉政已經廢弛者,分別督飭各縣迅速籌辦”。
《義倉管理條例》對晚清時期的舊有倉儲做出了明確的規定。地方凡是以救濟荒歉為目的的公有倉儲,統稱為義倉。“舊有之常平倉、儲備倉、社倉及其他名目之轂倉,一律改稱義倉。”“義倉屬于全縣或全市者,稱某縣或某市義倉;屬于鄉村者,稱某某地方義倉”。此外,由縣市政府會同地方法定團體,推選三至五名德才兼備人士擔任義倉組織委員會委員,推定一人為委員長,負責管理義倉,且“義倉管理委員會委員均為名譽職”。義倉管理委員會主要負責管理義倉倉廒的建設與修葺、倉谷的保存與出陳易新、倉谷的使用與填換、倉谷的損耗與稽核以及倉谷出入與冊報這五個方面內容,且均受縣或市政府監督。
此條例頒布之前,四川已著手整頓倉政。“曾經通令現存者,加意保管。已罄者,設法籌填”。在劉文輝看來。此條例與其之前的整頓“用意大體相同”。因而在發布的訓令中,僅將此條例合行通知,令縣知事即便遵照辦理。并未重點推廣與強制執行。直至1935年國民政府統一四川行政,改組四川省政府之后,四川才開始倉儲的整頓。1936年7月,四川省政府頒布《四川省各縣市區鄉鎮倉保管委會組織規程》,新津縣縣長遵照辦理,制定《新津縣倉儲委員會簡章》,規定“全縣社倉改名縣倉,各場積谷改名鄉鎮倉”。成立倉儲委員會,“受縣府委托”,負責倉儲的清理、增籌募集、官管監察、糾紛調處等管理事項。同時,設委員九人,“由地方人民公推殷實正紳,報請縣復遴聘之,并由縣府指聘二人為正副委員”。1936年11月,南京國民政府頒布《各地方建倉積谷辦法大綱》,明文規定各地方“縣倉、市倉歸縣政府、市政府,區鄉歸區公所或區署,鄉倉鎮倉歸鄉公所或鎮公所辦理”。此后,社濟倉與積谷倉徹底接受政府的管轄,民間倉儲制度消失。
四、結語
晚清時期新津縣逐漸形成了社濟倉與積谷倉為主體的民間倉儲制度,且在民國時期,經過四川地方政府的不斷整頓與監管,持續經營至1936年。最終被納入現代行政體系當中。在晚清民國時期新津縣民間倉儲制度的演變過程中呈現出兩方面的特點,值得探討。
其一,新津縣民間倉儲制度體現了傳統社會結構和民間文化的延續性和穩定性,揭示出政治變遷與基層社會生活改變的不一致性。清代民間倉儲制度并未隨國家政權的更替而滅亡,反而一直持續經營至1936年。這與既有研究的相關結論完全不同。關于傳統民間倉儲制度衰亡或演變的主流觀點是傳統民間倉儲制度伴隨著清王朝的滅亡而消失.而民國時期的倉儲建設始于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所頒發的《義倉管理規則》。如康沛竹在《清代倉儲制度的衰敗與饑荒》一文中提道,“時至晚清。隨著封建王朝的日趨沒落,倉儲制度在實施中弊竇叢生,逐漸走向衰敗”。美國學者蕭公權也認為,“在清王朝前兩個世紀存在的許多糧倉,無法度過19世紀的戰爭和叛亂。同治和光緒在位期間,一些倉庫,尤其是在城市里的倉庫,雖然又恢復了,但是它們不但未能挽救走向滅亡的政權。最終在1911年辛亥革命的沖擊下,隨著清王朝一起消失”。導致這種結論的主要原因在于區域社會研究史料的缺乏與傳統政治制度史研究方法的局限性。近代區域社會史研究的主要特點是對地方檔案的使用。但受限于民國北洋政府時期地方檔案缺失的現實原因對傳統社會與制度的演變過程,尤其是消亡階段的研究略顯不足。另一原因則在于過于強調辛亥革命的作用,多將辛亥革命作為研究的分水嶺,將晚清與民國割裂開來。正如李孝悌所言,這樣的看法“常常造成一種認知上的障礙,使人很容易就把清朝和民國看成兩個迥然不同的范疇,代表不同的事務,象征不同的意義……把1911年看成一些事物、制度、現象的終點,和另外一些事物、制度、現象的起點,固然有助于我們認清歷史的變化,卻也常常妨礙了我們對某些歷史動向的觀察”。因此。在近代民間倉儲制度的研究中,對于社倉、義倉這類傳統倉儲的研究,總是認為它們伴隨著清王朝的滅亡而消失了。但事實并非如此,本文的意義在于通過新津的個案研究。不僅可以揭示基層社會民間倉儲制度的延續性,還可以進一步發現民國以來.國家和社會精英主導的改革進程與民間社會的接受程度總有或多或少的錯位和不同步,史學工作者不能過于簡單地通過政權更替來判斷社會的變遷。
其二,新津縣民間倉儲制度在民國時期的演變,反映出國家和地方政府對民間倉儲制度的管理與控制。民國初年,清代民間倉儲制度并未如馬克利《饑荒的中國》里所認為的,“清廷被推翻后所遺下各省各縣底公廩積谷,就在1912年賣去,據說是用來彌補這次革命底損失的;但后來共和政府,終未能將這許多空廩補充起來,于是這個于民生最關緊的制度,茲后就完全被拋棄了”;也并非國內學者王同燦所認為的,“民國北京政府雖然下令整頓舊有倉儲以充裕民食,但對于倉儲建設的重視仍是杯水車薪,原有常平倉、義倉、社倉大都傾圮無存”;或張益剛所言,“北洋軍閥時期,軍事力量的此起彼伏消耗了北洋政府的力量,倉儲建設不但沒有發展。反而日益頹廢”。民國時期,四川地方政府充分展示了其對于民間倉儲制度的管理能力,換言之,新津縣民間倉儲制度得以延續與地方政府的努力密切相關。自1912年,四川政府便開始清理與整頓民間倉儲,制定《紳管各項倉谷管理規則》,從倉谷、倉董、借放與平糶等方面規范民間倉儲的經營與管理;加強縣知事對民間倉儲的監管;多次飭令禁止軍隊與地方政府的挪用。經過四川政府的不斷整頓與管理,新津縣民間倉儲于北洋政府時期持續經營。直至1936年正式接受政府管轄。通過本文的研究,上述學者認為北洋政府缺乏對民間倉儲管理的觀點,稍顯武斷。在這一時期,對于民間倉儲制度的態度,地方政府與中央政府之間存在差異。在四川地區,由于實行防區制度,地方財政處于高度分割的狀態。地方政府需要民間倉儲承擔部分地方財政的職責,用以支持地方政府的公務、軍隊軍需以及地方公共事務的建設。這種需求促使地方政府加強對民間倉儲的管理。至南京國民政府時期。中央政府也逐漸意識到民間倉儲制度的重要性,遂頒布《義倉管理條例》等諸多條例,將民間倉儲歸為政府管理,且在全國范圍內施行與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