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林
◎劉啟濤
美麗虛幻的低幼童話
◎唐小林
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說:“小說的精神是復雜性。每部小說都在告訴讀者:‘事情要比你想象的復雜。’這是小說永恒的真理,但在那些先于問題并排除問題的簡單而快捷的回答的喧鬧中,這一真理越來越讓人無法聽到。”我以為,與其將遲子建的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說成是一部“平民生活史詩”,倒不如說更像是一部寫給幼兒園和小學生們閱讀的低幼讀物和美麗虛幻的童話。小說中的“我”雖說是一個目不識丁的鄂溫克族最后一個酋長的女人,但在小說的描寫中,這個“我”仿佛就像是一個熱愛文學,喜歡抒情的女“文青”。無論在那種場合,她說出的話始終都是那樣優美動人,充滿著詩情畫意。
2004年4月,姜戎的長篇小說《狼圖騰》在新聞媒體一哄而上的炒作和某些文學批評家們的瘋狂熱捧中,一夜之間洛陽紙貴,紅遍了大江南北。該小說的編者薦言中宣稱:“這是世界上迄今為止唯一一部描繪、研究蒙古草原狼的‘曠世奇書’。閱讀此書,將是我們這個時代享用不盡的關于狼圖騰的精神盛宴。因為它厚重,因為它的不可再現。因為任由蒙古鐵騎和蒙古狼群縱橫馳騁的游牧草原正在或已經消失,所有那些有關狼的傳說和故事正在從我們的記憶中退化,留給我們和后代的僅僅是一些道德詛咒和刻毒謾罵的文字符號。”有文學批評家甚至盛贊說:“《狼圖騰》在當代文學的整體格局中,是一個燦爛而奇異的存在:如果將它作為小說來讀,它充滿了歷史和傳說,如果將它當作一部文化人類學著作來讀,它又充滿了虛構和想象。作者將他的學識和文學能力奇妙地結合在一起具體描述和人類學知識又相互滲透得如此出人意料,不可思議。顯然,這是一部情理交織、力透紙背的大書。”我不知道,遲子建在創作《額爾古納河右岸》時,是否受到過《狼圖騰》這部“力透紙背的大書”的啟發。但從小說中的描寫來看,遲子建所表現的,同樣是一個鮮為人知的民族——鄂溫克族由盛而衰,以及他們賴以生存的環境日益惡化的過程。只不過蒙古族在草原上日益消失的是那片廣袤的草原和牧民們當作圖騰的狼,而鄂溫克族在原始的森林里日益消失的是他們賴以生存的郁郁蔥蔥的大森林和他們喜愛有加的馴鹿。鄂溫克族人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伴隨著季節變換,隨處遷徙,俯看河里清澈的流水,仰看夜幕中閃爍的星星。我覺得,遲子建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確乎是把小說中的世界過于的詩意化了。其敘述的口吻,簡直就像是寫給孩子們的安徒生童話或者格林童話。如鄂溫克族最后一個酋長的女人,即小說中的“我”年幼時,和弟弟一起跟著父親去打獵,夜晚的時候,我困倦極了,忍不住打起了呵欠。弟弟魯尼伸出手在我的頭發上揪了一把想讓我精神起來。“為了避免犯困,我就讓頭不停地運動著,先仰頭看一眼天上的月亮,然后再低頭看一眼水中的月亮;看完了水中的月亮,再抬頭看天上的月亮;一會兒覺得天上的月亮更亮,一會兒又覺得水里的月亮更明凈;一會兒覺得天上的月亮大,一會又覺得水里的月亮大。后來起了一陣風,天上的月亮還是老樣子,可是水里的月亮卻起了滿臉皺紋,好像月亮在瞬間老了。也就是在那個時刻,我懂得了真正長生不老的是天上的東西,水中的投影不管多么美,它都是短命的。”說實話,如果單從這一段描寫來看,的確是非常的生動和優美,也非常富有哲理。但將這樣的描寫放到小說中具體的場景,尤其是在一個困倦已極的鄂溫克族小女孩身上,就顯得極為分離。一個小小年紀的女孩,困倦極了的時候,一定是連眼皮都在打架,哪里還有心像朱自清寫《荷塘月色》一樣去仔細觀察和描摹月亮,并在那樣短暫的一刻就參透了人生中許多成年人都未必能夠明白的哲理,說出那種哲學家一樣的語言。如此的小說描寫,就像是在水中摻入的油,始終漂浮在水面,無論如何都無法與水融合在一起。關于小說中的人物描寫,博爾赫斯曾經現身說法地告誡人們說:“我年輕時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最偉大的小說家。十年后,當我重新讀他的作品時,非常失望。我覺得人物不真實。”也許有人會說,小說本身就是虛構的,有何真實可言。但我們要說的是,小說創作同樣有其內在的規律,它必須要遵循的是藝術的真實。遺憾的是,小說中人物和事件的不真實,早已成為了當代許多作家的通病。在莫言的小說《蛙》中,饑餓的學生們可以香噴噴地在課堂上有滋有味地吃煤炭,早已絕經的老太太可以生孩子,侵華的日本司令居然對一個從未上過學,年僅幾歲的鄉下女孩說一些之乎者也的文言文。在其《生死疲勞》中,剛剛解放沒幾年的山東高密農村,就有了東方紅拖拉機。在賈平凹先生的新作《古爐》中,我們看到,在文化大革命那個動輒得咎,說話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的年代,古爐村的領導們說起話來,簡直就像是吃了豹子膽一樣,百無禁忌,口無遮攔。如:“支書就給天布介紹公社張書記傳達縣委的指示,說現在出現重大的特殊情況,城里,包括縣上,都很混亂,學生不上課了,工廠也鬧騰得不上班了,都是要文化大革命呀。” “支書說:唉,磨子,你也不看看這形勢!榔頭隊咋樣待我都行,文化革命么,劉少奇是國家主席說倒就倒了,縣劉書記公社張書記都批成了那樣,我還有啥說的?”要知道,在“四害”橫行的文革期間,如果有誰膽敢如此公開地詆毀“文革”是“鬧騰”,到處都亂了,煽動反黨言論,恐怕早就腦袋搬家,上西天去了。我想,倘若把《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許多浪漫故事講給那些天真的幼兒園小朋友,或者小學生們聽,也許他們都會相信書上的那些故事完全是真的。但如果將其拿給成人來閱讀,那就太有點低估讀者的智商了。在談到對青年作家有什么勸告時,博爾赫斯曾一針見血地指出:“作者應該有技巧,但不能引人注目。事情做得極其出色的時候,看上去是輕松愉快、水到渠成的,如果你發現刻意雕琢的痕跡,那說明作者的失敗。”我以為,遲子建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最大的失敗就是人工雕琢的痕跡太重。一些故事編造得幾乎沒有一點技術含量。如:小說中的“我”和哈謝、魯尼、坤德一起騎著馴鹿去追尋逃跑的娜杰什卡。但翻過一座山后仍不見娜杰什卡的蹤影,于是,大家決定分成兩路分頭去找。但在茫茫的大森林中尋人,簡直就像大海撈針一樣。到了后半夜,坤德和我都困乏了。坤德停了下來,說他要吸口煙提提神,而我則想去解手。夜深人靜,再微弱的聲音都會比白天要顯得響亮的時候,為了不讓坤德聽見我解手的聲音,我一直朝密林深處走去。就是這一走,我迷山就起于這一蹲一起,覺得天旋地轉。最后終于迷路了。恰恰就在這時,坤德卻在抽過煙之后,趴在馴鹿身上睡著了。而我在迷路之后,出乎意料地在途中遇到了一頭黑熊朝我走來。此時,看到黑熊走路的樣子,使我相信父親曾對我講過的話,他說黑熊的前世是人,只因犯了罪,上天才讓它變成獸,用四條腿走路。我看著它一步步地朝我逼近,它像個悠閑地逛風景的人一樣,好不得意地搖晃著腦袋。我突然想起了依芙琳的話,她對我說,熊不傷害在它面前露出乳房的女人。我趕緊甩掉上衣,我覺得自己是一棵樹,那兩只裸露的乳房就是經過雨水滋潤后生出的一對新鮮的猴頭菇,如果熊真想吃這樣的蘑菇,我只能奉獻給它。黑熊在我露出乳房的那一刻,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回憶什么。我知道黑熊放過了我,或者說是放過了我的乳房。
我們知道,在那樣茫無際涯的大森林里,嚴酷的現實就是,鄂溫克族人稍不注意,就隨時都有可能被狼或者黑熊等兇猛的動物吃掉。因此,他們出門時肯定會佩戴著弓箭或者獵槍。小說中的我和坤德出門時不但什么防身的武器都沒帶,反而為了解手時怕被坤德聽見,我就要跑到很遠的地方去。而長年在大山里生活的我,卻連蹲下去解個手都會因為缺覺就感到“天旋地轉,眼前發花,一個跟斗栽倒在地”。并且已經抽了煙,提過神的坤德就在這時居然就地趴在馴鹿身上,立即睡著了。試想,這樣的事可能嗎?小說中的我解個手,究竟要走多遠?倘若我在遠離坤德時遇到了那些兇猛的動物怎么辦?男人坤德難道就能在這時不顧一個女人和自己的生命安危,心安理得地就睡去?而即便是我因解手迷了路,只要大聲一喊,在那樣寧靜的夜晚聲音就可以傳得很遠很遠。難道這一點我都想不到嗎?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在突然遇到黑熊,生命受到威脅時,本能的反應不是怎樣迅速逃生,而是首先想到了父親和依芙琳對我講過的那些浪漫有趣的故事:“黑熊的前世是人,只因犯了罪,上天才讓它變成獸,用四條腿走路。”“熊不傷害在它面前露出乳房的女人。”那頭俠骨柔腸的黑熊,居然就這樣被我的乳房所征服。在我看來,動物畢竟就是動物,再美麗的女人和乳房,對于黑熊來說,也只不過是供其飽餐的食物。這種美麗虛假的故事,有幾個讀者能夠傻乎乎地真正相信呢?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日本侵略軍吉田,居然會對為他用跳舞來治療好傷口的尼都薩滿烏力楞的人充滿著無比的敬畏。在日本正式宣告戰敗投降前夕,其他的日本人都在開始燒毀文件,清理物品,做著撤退前的準備工作。而此時的吉田竟然將一張非常重要的軍用地圖揣在了在此集訓的鄂溫克族小青年拉吉米的懷里。并對他說,我保不住你的命了,你年紀小,萬一迷了路,就看地圖。這張地圖上不僅標注有山巒河流的名字,而且還標有日本關東軍興建的一些軍事設施。臨走前,吉田還讓拉吉米吹奏了最后一曲木庫蓮。拉吉米吹奏的是《離別之夜》。這首憂傷而纏綿的曲子,讓吉田感動得淚流滿面。之后,我方正是根據這張地圖找到了一個隱藏著坦克和彈藥的山洞,并摧毀了幾處日本關東軍的作戰工事。戰爭就是無比的殘酷和你死我活,想想看,侵華日本軍人吉田又沒有吃錯藥,腦袋也沒有問題,他何以要把關系到重大軍事機密和生死存亡的日本軍用地圖交給一個敵戰國的年輕人拉吉米,最后讓日本軍遭受致命的軍事打擊。如此不靠譜的離奇故事,虧我們的作家閉門造車想得出來。

國家非遺·拉祜族牡帕密帕傳承人——李扎戈水彩畫 胡曉幸
(作者系深圳市寶安區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
責任編輯:楊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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