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華++王斯班
[摘要]網絡時代,自拍(selfie)成了一種風靡全球的文化現象,大國領導人紛紛自拍合影以示親民,普通網民更是早已將自拍上傳融入了日常生活。自拍為何有如此魅力?自拍的背后又蘊含著什么社會文化心理?本文將從文化研究和心理分析的視角對此進行探討。
[關鍵詞]自拍 文化 社交網絡 心理
從本質上來說,自拍并不算什么新鮮事物,從學會在巖壁上作畫開始,人類就已經嘗試著通過各種途徑來留存自己的影像。自文藝復興以降,丟勒、達芬奇、拉斐爾、梵高等眾多歐洲藝術巨匠利用自畫像將“自我成像”提升到藝術創作的高度;1839年攝影術問世,這一新鮮的成像技術也很快被廣泛應用到“自我成像”中,曼·雷(Man Ray)、南·戈爾丁(Nan Goldin)、辛迪·謝爾曼(Cindy Sherman)等現代藝術家將精彩的敘事、隱喻和戲劇效果揉入自拍照,使之成為一種新的藝術表現形式。
本文所指的自拍有別于以上利用自我形象進行的藝術創作,特指目前廣泛流行于社交網絡的自拍行為(selfie),即用戶使用手機等設備拍攝自己的肖像,并加以美化和上傳到社交網絡的行為。
自拍和傳統肖像攝影的區別
從“攝影是人對客觀世界的視覺記錄”這個角度來說,自拍在功能屬性上和傳統的攝影技術并無本質區別。根據麥克盧漢的媒介延伸理論,照相機不過是人眼功能的延伸, “觀看”和“記錄”這兩種行為幾乎概括了所有攝影活動。
但是從攝影中的主客體關系來說,自拍和傳統的肖像攝影又有著顯著區別。在肖像照的拍攝中,攝影的主體是攝影師,這個過程本質上依然是主體對客體的視覺記錄,人依靠取景器實現了兩個世界的明確分野。但自拍則有別于上述的主客模式,它使拍攝者和被攝者合二為一,使拍照演變成了個人的內部活動,實際上是對攝影行為的一種異化。自拍照成了拍攝者的一面鏡子,在這個鏡像里,雖然拍攝的空間被大幅壓縮,但是它的功能卻拓展到“觀看”、“記錄”之外,使得自拍活動常常伴隨著拍攝者對自己(同時也是被拍攝者)的“欣賞”、“溝通”和“檢視”等,這一部分在后文詳述。
除了拍攝模式的改變,自拍傳遞信息的方式和效率也和傳統的攝影有所不同。通常的攝影活動中,鏡頭所捕捉的是多個符號的集合,人們可以依據符號間的關系來組織解讀,比如在最常見的旅游照中,可以將景點和人物的符號組合理解為:“某人到過某地”。同時,因為取景框的局限,殘缺的符號可以借助“心理閉合”[1]的過程實現信息的“解壓縮”,例如,一只入鏡的裙擺能夠提醒觀看者:拍攝對象身邊可能還另有一名女性存在。而人在自拍的時候,往往過分強調“我”的存在,突出“我”的形象,讓臉部占據了畫面的絕大部分甚至全部,是一種簡單直白的表達方式。總的來說,傳統攝影拍攝的是復合且可延伸的對象,而自拍照傳達的信息則更加單一和確定。
自拍能夠直接實現精神的滿足
我們普遍感覺到,自拍使人愉悅,與傳統攝影中完成拍攝時的喜悅情緒不同,這種愉悅貫穿了整個自拍過程。“自拍”并不單指按下快門的一瞬間,它同時也包含了自拍時人不斷調整面部狀態、拍攝角度,以及拍攝完成后審視作品、決定是否繼續拍攝的過程。傳統攝影中必要的技術調整是為了更好地塑造作品,而自拍過程中的各種調整卻似乎能夠直接實現精神的滿足。那么,是怎樣的內在心理活動驅動了這種滿足呢?
和自拍類似的是,人們也樂意花上大段的時間來照鏡子或者凝視自己的照片。這幾種行為本質上都是接近的,即人的“自我凝視”。為什么凝視自己幾乎成為了一種上癮的行為?它滿足了人類哪方面的心理需求?阿瑟·阿薩·伯杰提出了一個非常有說服力的假設:
如果現代社會將我們限制于約翰·伯格和蘇珊·桑塔格所寫的那種壓力之下,那么便一定會有某種安慰性措施的出現,這種安慰性措施可以將我們自己封閉于某種自我陶醉的意象形式之中。正如納西塞斯,那個神話中愛上自己倒影的人物一樣,我們對自己的照片的確有一種強烈的自戀成分。我們自我陶醉的程度可能不會像納西塞斯那么深,但我們對照片所呈現給我們的自身形象的確是抱有一種強烈的情感。[2]
“自戀”機制似乎可以解釋為什么“自我凝視”能夠給人帶來愉悅體驗。弗洛伊德從精神分析角度給出“自戀”( narcissism)的定義是:自己對于自我投注力比多[3]興奮的狀態。科胡特進一步修正了之前弗洛伊德這個“自戀”的定義,提出 “自戀”是一種藉著自我勝任感的體驗而產生的真正的自我價值感,是一種認為自己值得珍惜、保護的真實感覺。
在自拍的過程中,我們持續審視自己的臉部,滿足內在的“自戀”需求,源源不斷地制造快感,沉溺其中不能自拔。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完成一張自拍本身只需要幾秒,一個人的自拍過程卻往往能夠持續數十分鐘。自拍過程中的“自戀”體驗可以拆解為兩方面的滿足:“欣賞”與“檢視”。這兩種滿足互相推演,呈現一種螺旋上升的趨勢:一方面,人類固有的“自戀”心理機制決定了我們對自己臉部渴望進行持續的“欣賞”,源源不斷地提供令大腦興奮的原材料;另一方面,人對美的無窮盡追求又驅使自己不斷“檢視”自我形象并且加以調整,這種調整在自拍中往往表現為不停地變換角度、光線、面部表情,然后一張接一張地拍下去,尋求最佳的拍攝效果(實際上往往以精疲力竭告終)。“檢視”行為本身或許不能給照片帶來實質上的改變,但它可以給我們的意識提供暗示:“我們能夠通過不斷的修正使自己變得越來越完美。”
圖形技術變革實現“一鍵美顏”
圖片美化通常是自拍的后續步驟,圖形處理方面的技術變革極大地簡化了“檢視”行為,人們不必再糾纏于角度和曝光的細微變化,而這些繁瑣的工作可以完全交付給Photoshop或者“一鍵美顏”,由機器來定義人們之前苦苦追尋的最佳效果。照片美化技術讓自拍質量實現重大突破,也帶來了新的認知困境。如前文所述,人們享受自拍的過程是因為這種自我凝視能夠滿足內在的“自戀”需求,而一旦美化完成,人很難繞過自己清醒的意識去忽略一個事實:這幅照片是經過處理的、失真的自我形象。伴隨著自我認同減弱,“自戀”情結不再產生作用,那么美化圖片的內在動力又是什么呢?究竟是人對于美的永恒追求?抑或只是人們脆弱的虛榮心又躁動地宣示對贊美的渴望,以實現一種膚淺的自我認同?
人們美化圖片的原始動機值得我們去探究,因為它直接決定了這種欺騙性的爭議行為是否具有正當性。假設人們出于對美的追求而對自拍照作出修改(就像大部分攝影作品的后期處理一樣),那么我們可以將這種美化視為基于原始影像的再創作,這種創作理應是全局性美感的提升。但令人遺憾的一個事實是,我們可以看到人們展示出來群體自拍照中,往往只有發布者本人的容貌得到了美化,這一點足以說明,拍攝者美圖的目的只是為了自私地收集贊美。在“自戀”機制失效的情況下,作者更傾向于這樣去解釋美化自拍照的內在動機:人們雖然無法繞過理智直接宣示美化過的人物形象等同其本身,卻能夠利用反饋文本的曖昧性來實現兩重意義之間的悄然過度,給自己制造被贊美的錯覺來實現自我滿足。通俗地說,人們發布美化過的照片,得到的是指向再創造作品的贊美(例如:“太美了!”“漂亮!”之類的簡短評論),卻因為語義的不明確而讓發布者錯以為自己本身才是被贊美的對象。整個過程的本質依然是無意識 為了實現自我認同,繞過意識層面(此處即認識到自己和美化的照片有所不同的理智)的一次成功偽裝。
這可能同時能解釋為什么我們經常抱怨別人拍攝的照片“看起來不像”我們自己,它們沒有滿足我們的虛榮心,或者對我們不公道(使拍攝者自認為沒有真正反映出我們的形象)。其中一個原因在于我們借助軟件塑造的理想化的自我形象與照片中所呈現的殘酷現實之間的差異。
社交網絡造就自拍照今日風光
完成照片的拍攝與美化僅僅是自拍進程的一部分,假如這些自拍照最終沒有如此泛濫于社交平臺,也就不會引起這般廣泛的評議和討論了。可以說,正是社交網絡上的傳播行為造就了自拍照今日風光無兩的地位。那么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人們通過鏡式拍攝實現自我滿足后,還要樂此不疲地把這些照片上傳到社交平臺上呢?
從個體層面上來說,人們本能地害怕被社交圈子遺忘和拋棄,作者將這種體驗稱之為“FOBO(Fear of Being Out)”即“不在場恐懼”。社交滿足是現代人合理的日常需求,害怕錯過社交機會、害怕被人們遺忘是一個社會人正常的心理活動。因為互聯網的虛擬性,人們在網絡社交中無法面對面溝通,進一步加深了這種恐懼。為了打消不安,個體唯有不斷地在社交網絡上制造動靜、發出聲音,形成“在場”的氛圍,藉以融入虛擬的社交圈子。當然,不同的人選擇了不同的“在場”方式,有些人傾向于發表觀點,有些人偏好轉載信息,也有不少的人選擇最直觀的方式留下印記——上傳一張自己的臉部特寫。事實上,經常上傳自拍照確實比較容易在喧囂的社交網絡中給人留下印象,根據社會心理學的理論,人際交往中的自我暴露分為四個層次,隱私暴露居于情趣喜好、態度、自我意識之上,能夠迅速拉近關系。從這個角度再來回顧自拍行為,將攬鏡自視那一瞬間的定格上傳到公共空間,無疑是一種最為典型的隱私暴露,這也正好解釋了自拍照背后折射的網絡社交需求和社交恐慌。
從社會層面上來說,自拍活動已經逐步發展為一種全民參與的儀式化行為。活躍于網絡的年輕人不乏這樣的經歷:他們習慣和友人見面后自拍上傳,在外就餐時和食物合影上傳,甚至逛街遇到鏡子都會對鏡子自拍一張上傳。對于這樣的自拍習慣,我們很難單一地定義這是出于怎樣的社會心理。甚至連拍攝者本人也無法準確描述自拍的動機,自拍上傳似乎不需要什么特別的理由,更多的時候,他們只是認為在某個場合下有必要自拍一張。其實,正如團年的時候一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看春晚一樣,無意識的自拍行為是社會文化所塑造的一種“媒介儀式”,即:受眾通過對媒介符號的接收和傳播,被邀請參與到某些重要顯著的共同性活動或者某些盛大事件,最終呈現的一種象征性和表演性的文化實踐過程和行為。[4]人們通過對儀式的踐行,來表達共同價值、意義和信念。因此,長期浸淫互聯網的用戶自然會養成自拍上傳的“習慣”。在網絡文化中,自拍上傳就如見面握手問好一樣稀松平常。但那些不頻繁接觸互聯網的群體,沒有類似的文化認同,故而常將這種表達習慣視作異端。
關于自拍文化的發展,我們應該辯證地看待。一方面,從上文論述可以看出,個體意識的彰顯貫穿于整個自拍照的生產、傳播過程,網絡自拍尊重個人表達的權利和價值,這符合文藝復興以來占據主流的人文精神。但另一方面,自拍文化也呈現出強烈的低俗化傾向,它所折射的網絡色情、物化女性等問題層出不窮,消除這些負面影響需要文化管理者的正確引導和參與者的積極建設。總的來說,針對自拍這種新興的文化現象,社會應該以寬容的態度,鼓勵和引導它良性發展,使之成為一種健康的網絡社交方式。
注釋:
[1]心理閉合是指我們的頭腦“整合”呈現給我們的不完整素材的方式
[2][美]阿瑟·阿薩·伯杰:《眼見為實——視覺傳播導論》,江蘇美術出版社2008年版,第179頁
[3]libido,泛指一切身體器官的快感。即弗洛伊德認為的“性”,這里的性不是指生殖意義上的性
[4]邵靜:《媒介儀式:媒介事件的界定與儀式化表述》,《浙江傳媒學院學報》2009年4期 <\\Y8\本地磁盤 (F)\2011-新聞前哨\2016-2\BBBB-.TIF>
(華中師范大學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