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在記者的一再追問下,張耀隆拋下一句話,“中介兩張嘴,做人又做鬼”。
在日益板結的社會里,深圳依舊可以不斷“創造神話”—且,神話每天都在上演。房子,毫無疑問就是一個非常快速“造神”的平臺。
以深圳市福田區香蜜湖小區為例,這里的房價在2014年是每平方米4萬元至5萬元,但2016年9月初,這里的房價飆到每平方米8萬元至10萬元。
“足足翻倍!原來300萬元的房子變成600萬元。原來500萬元的變成1000萬元!而且還在漲!”9月11日,袁斌在和《南風窗》記者聊起房產行業時,眼里是滿滿的渴望,“幾百萬、幾百萬地賺啊!”
袁斌是深圳一家房產中介的業務員,他對行業的套路非常熟悉,也很精明,“我干的每件事,包括租住在高檔小區里,都有目的—就是要和這個小區的業主交朋友、一起玩,打探買賣消息。”
深圳的房價已很高了,但聊起未來走勢,“漲!肯定會漲!毫無疑問!”這是袁斌說得最多的,他目光堅定,看不出究竟是不是在說謊。而他認為的漲,是有背景支撐的,比如“國家不可能讓房價大起大落。”
在外界看來,中介人士更像是房地產市場泡沫的吹鼓手,他們期待在虛假的繁榮中趁機撈一把。不管這是不是人們的偏見,但深圳樓市異常飆升的當下,作為地產行業的寄生者—房產中介,無疑具有觀察樣本。
亂 象
在公司的《入職修煉手冊》里,袁斌所在的這家地產中介宣稱:全國有12家子公司、19家分公司,年銷售額2200億元,服務經紀人22萬余人。不過,袁斌認識的就是他所在門店的40多人。
9月11日,《南風窗》記者來到深圳市龍崗區萬科翰鄰城。袁斌所在的中介門店,就位于這里。他所在的公司旁,還有中原、Q房網、鏈家等地產中介。記者剛踏入袁斌所在公司的門口,前排幾個西裝革履的業務員幾乎是同時“嗖”地站起來,“您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到您?”這一幕,如果是發生在飯館、酒店等,記者可能會認為自身備受尊重,服務態度很好,可在中介,當你看到他們如狼似虎的眼神,感覺享受到的不是尊重,而是格外謹慎,因為你不知道進入后,他們會不會“咬”你?
這不是記者的偏見,而是這個行業在野蠻生長時,乃至當下都已深深烙下的印記。因為是老鄉,且彼此關系很好,所以袁斌在和記者聊起這些現象時毫不掩飾,他說“中介從業者給客戶的感覺就像一幫野狗,但你要盡量理解”。

他所說的理解是,他們公司剛剛進行“改革”—零底薪,高提成。沒有底薪的業務員必須像野狗一樣,到處瘋狂尋找獵物。“這種背景下,如果有獵物主動上門,你說我們會放棄嗎?”袁斌說。
所以,個個西裝革履的背后,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行業的極端無序和混亂給“逼”出來的,“你內在的東西很差了,如果形象再不行,如何讓人信服?”袁斌的同事張耀隆這樣說。
目前就職的這家中介公司,是張耀隆就職的第二家中介,4月前,他剛從另一家中介公司跳槽過來。
23歲的張耀隆和公司很多初中生的同事不一樣,他是一名大專生。和很多同事容易被洗腦的情況也不一樣,張耀隆對這個行業保持足夠清醒,也因為清醒,他得罪了上一家中介公司的經理。
張耀隆所在的上一家中介公司,員工級別從低到高分別是:業務員、經理、區域經理、片區董事、總監,再往上走就是老板級別了。“中介行業基本就這樣,通過金字塔的結構,形成對員工層層壓榨。”張耀隆說,所以在區經以下,基本都是區經的朋友、老鄉,他們形成一個小的利益團體。
團體利益也好,個體利益也罷,要運轉下去,就需要一套說服自己和別人的文化機制。
文 化
在袁斌和張耀隆工作的這家中介里,《南風窗》記者看到了一長條一長條的桌子,每排桌子上都并排地坐著十來個員工,桌面清一色的是黑色外殼的電腦,旁邊是一部部白色的座機,員工正忙碌撥打電話。
電話也頻繁遭到拒絕、掛斷甚至是責罵,但他們不會就此氣餒或放棄,而是像打了雞血一樣,持續不斷發力。偶爾遇到因被騷擾而咆哮的業主,他們也會拿出來分享—“這個業主好好玩,他竟然說你們再打電話,我就報警啦!”一個業務員把自身的遭遇說出來后,其他業務員也調侃他說,“你和業主說,你再拒絕或掛我電話,我就報警啦!”當然,這些話,是在掛電話后才說的。
在袁斌和張耀隆工作的這家公司里,員工的指紋打卡機旁,張貼有紅字打印的標語:遲到毀一生,早退窮三代,按時上下班,必成高富帥。
公司墻壁上,也都是企業文化宣傳陣地,比如公司左墻是他們制作的龍崗區地圖,上面有各樓盤的位置、朝向等,地圖上方是公司的口號:平凡創造奇跡,XX(公司名)成就夢想。地圖旁是“喜報園地”,上面張貼類似于獎狀的《業績喜訊》,如“XX于9月10日喜簽售單一張”、“XX于9月11日喜簽租單一張”,旁邊是業務員的照片。
在公司正后方的墻上,醒目掛著一排業主或顧客送給公司或某業務員的錦旗—但錦旗都是同一字體。記者注意到,上面有“業主”送給袁斌的錦旗,主要夸他“服務周到、專業獨到”。
對此,袁斌坦承,那是假的。“你想啊,我幫你買房,該收的傭金也收了,你會特意跑到門店給我送錦旗嗎?”袁斌說,這錦旗是他花50塊錢讓別人弄的,自己送給自己,能提高信任度,忽悠客戶。
在墻壁右側,主要是張貼“超級店長、超級經紀人”的照片以及概述他們的業績。
在公司的內部刊物里,記者留意到,內容充斥著“英雄”、“顛覆”、“蛻變之路”、“變革”、“榮譽殿堂”等激進的溢美之詞。刊物充斥著員工西裝革履的大照片。
記者翻閱公司2014年和2015年的年刊發現,里面的語言極富煽動性。如2015年年刊,封面名是《時代英雄》,里面充斥著董事長的格言“人生為一件大事而來!只活一次,必須精彩!你是自己的英雄!”。2014年年刊封面是《超級平臺 超級經紀》,董事長的卷首語標題是“變革的力量”,年刊里,公司企業文化理念足足放兩頁。如提升員工士氣的口號就有六條,分別是:1、超級平臺,超級經紀!2、超級經紀,超級無敵!3、好,很好,非常好!4、我相信,我行動,我成功!5、相信自己,優秀到底!6、顛覆傳統,解放經紀人!
此外,公司提升員工凝聚力的口號是:對內團結一致,對外寸土必爭!
內刊對傭金收得多的員工,更不吝美言,如打出的標題就有《XX一單收百萬,變身黃金單身漢》,《XXX,“俠女”風范的開單能手》,在欄目設置方面,也打出“年度銷冠”、“年度領軍人物”、“精英會”等。
在這種氛圍中,你很久沒能開單就感覺低人一等,不管用什么手段,開到單就是英雄。
不過,和過去的那家中介公司相比,張耀隆感覺以前的中介公司有底薪,但管控和利益導向的氛圍更濃。
早前那家中介,張耀隆的底薪是2030元,但要求早上9點打卡上班,晚上10點才能打卡下班,很多員工甚至工作到晚上11點才能離開。
這也是為什么房產中介很少有上年紀的人的原因,因為有家室的人不可能把時間都耗在公司。而底薪低也不可能招到大批大學生或高素質人才,所以大部分中介招收的都是初中生或同行互相挖人。
2030元底薪對張耀隆的硬性考核包括:每天必須在辦公室用座機打夠100個電話,每天必須有100條以上的跟進情況錄入電腦系統。這個過程中,業務員每天向顧客或業主重復簡單而同樣的話語:你好!你的房子要不要賣?現在市場低迷,能不能便宜賣?你最近有沒有購房投資需求?你房子現在是什么狀態?
當然,也可以帶客戶上門看房,但需向經理報備。不過,如果不能成交,每天100個電話、100條跟進還是要完成,否則面臨20元、50元、100元不等的扣罰。
“有時客戶罵我們很晚還打電話,或是午休兩點剛過就接到我們的電話,主要是因為要完成任務。”張耀隆說,他對一些中介公司的不滿還在于,一些洗腦很沒水平,因為它的教育是不斷刺激你的底線。但對張耀隆這樣的大學生而言,有些底線是不能觸碰的。比如早會時,經理會說,“假如你媽媽現在生病了,你100塊錢都拿不出來!XX剛剛簽下一個傭金十萬的單,他就可以拿出錢來給他媽媽!”不斷的刺激,形成了強烈的“有錢就清高、有錢就是老大的氛圍”,這是張耀隆無法接受的,他認為,經理這是在詛咒他媽媽生病。

這種機制下,員工一旦成功開單,經理請他吃飯,帶他去玩。開早會時,讓他站到最前排講授經驗。這名成功開單的員工想休息,馬上批假讓他休息。張耀隆說,“相反,長時間開不了單,經理看你在辦公室抽煙或和同事聊天,就看你不順或直接說你。不開單想請假更不可能。”
每天早會,經理反復強調的就是,能力是要拿出業績來證明的,總之,一切工作都圍繞著“開單”轉。其中也有的人“半年不開單,開單吃半年”。
在房產中介做業務,最核心的環節是談單。不過,這個環節,張耀隆沒有告訴記者,“我好不容易月入過萬,”他說,“談單過程就是一個局,是我不斷摸索、總結出來的,不可能告訴你,因為我還得靠這個吃飯。”
不過,張耀隆也比較坦誠,他說,既要說服買家,又要說服賣家,而雙方的需求是兩個方向,要糅合他們形成共識,肯定需要“想辦法”。在記者的一再追問下,張耀隆拋下一句話,“中介兩張嘴,做人又做鬼”。
方 向?
對行業更多黑幕,張耀隆不肯說,但有人肯說。9月12日,在深圳福田區一家咖啡廳里,家家順一位營銷副總向《南風窗》記者道出行業黑幕。
這位副總說,行業問題不外乎這幾種:服務不好;接私單;不專業;吃差價。他說,比如接私單,就是業務員私下讓買賣雙方成交,沒有通過中介公司的平臺交易,但這是存在風險的。這種現象的產生,是因為有的業務員幾個月沒有單,如果平時又沒有底薪,很容易鋌而走險,比如拿了買家的3萬元傭金就跑了。這樣,顧客找到公司,但公司不知情,也拒絕對此負責。顧客嫌麻煩,通常沒有起訴,但對中介行業造成極壞影響。
另一種私單是逃避應給公司的那部分傭金,按行規,顧客要支付3%的傭金,假如300萬元的房子,需要支付傭金9萬元。按照分成,個人和公司各占一半(具體每個公司的分成制度不一樣,也和業務員的級別有關),這樣,個人拿到4.5萬元,但個人為了多拿就走私單,“比如和顧客商量,你給我6萬元,不走公司流程,我幫你辦好。”一些顧客為了省幾萬元就同意了,但按揭、過戶等有一系列流程要走,一旦沒有通過公司運作,風險很大,可能按揭搞不下來,結果得不償失。
吃差價,是指除傭金之外的差價,如一套房子業主放盤要價300萬元,業務員找到買家時說,業主要價350萬元。這50萬元差價就是業主和中介業務員約定或通過其他渠道私吞。這樣顧客會非常惱火,“可能會砸門店”,這對行業影響很不好。
針對行業亂象,家家順嘗試做一些改變。2013年10月,家家順成立了首個大學生團隊,有的門店從業者全部是大學生,如今公司給大學生每月的底薪是6000元。目前家家順的大學生團隊已達2000人,占公司總員工的1/10。
對大學生團隊成立的背景,家家順品牌經理唐儷瑕直言不諱,她告訴《南風窗》記者,過去,中介給人的印象就是門檻低,人員素質不高,服務水平參差不齊,客戶體驗不好,家家順想引入大學生團隊來革新行業風氣,引領行業變革。從客戶反饋來看,客戶對大學生團隊的滿意度很高。
這會是一個方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