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世主

一

太陽系，一艘暗影飛船靜靜地懸浮在一顆藍色星球的上空。

“文明中心：地球。文明等級：初級。資源儲備：豐富……”智子一號讀取著地球的掃描數據，發出一組愉快的電磁波。

“資源豐富，文明低下，真是個理想的對象，咱們這就開始吧！”智子二號興奮地說。

“別心急，這是咱們第一次使用α星人的技術，一定要謹慎，不能出一點差錯，不然如果通不過銀河系技術監督委員會的審查，咱們可就麻煩了！”

“沒關系，我們有的是時間?！敝亲佣柊l射出一組表示自信的電磁波，“數據顯示，地球人的壽命極短，在他們眼里，咱們可都是超級壽星呢。”

“沒錯?！敝亲右惶枒偷溃叭祟惖倪@個特點，可以讓我們在短時間內收集更多個體的數據，加快我們的進度，真是太幸運了！”

“建立準確的模型是虛擬化技術成功的關鍵，從現在開始，咱們就變成他們的樣子，用地球人的腦子想，用地球人的語言說，這樣才能更快地建立模型?！闭f話間，智子二號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少女，“從現在開始，我就叫婷婷。”

“那叫我龍龍吧，咱們這就出發！”智子一號變成了一個英俊的少年。他們相視一笑，一同走向了登陸艇。

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焰向地球墜去。

二

“獨上高峰望八都，黑云散后月還孤，茫茫宇宙人無數，幾個男兒是丈夫！”星塵一邊默默地背誦著詩句，一邊走出安靜空蕩的圖書館。用背誦古人詩句的方式排遣內心的孤獨，已成了星塵的一種習慣。

星塵跨過圖書館的隔音門，一股熱浪撲面而來。他仿佛來到了另一個世界。此時天色已暗，路燈全亮了，超級娛樂場里的彩虹探照燈交替射向天空，云彩像霓虹燈一般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

一艘艘巨型飛船的輪廓在云層里時隱時現，那是來自火星的貨運飛船，正在排隊進港卸貨（注：2060年，太陽系各大行星上都已被開發出大片的生產基地。地球作為人類文明的中心，已被改造成一個超級樂園）。遠處，雄偉的機器人角斗場里不時傳來陣陣巨大的格斗聲和人們瘋狂的尖叫聲，巨型機器人打斗時噴出的火焰和炸飛的零件即便在幾千米外都能看到。

路邊寬闊的草地上，一對對情侶正相擁而坐，很親昵，從他們陌生的面孔推斷，應該是新生。在這個自修學校里，所有學生都很懶散，畢竟他們已通過了5年的通識教育，有了對世界的基本認知和生活的基本技能，已開始迫不及待地想要享受生活了。但教育制度規定學生在經過通識教育后，還要再進行至少兩年的自修教育，才能成為可以盡情享受生活的自由公民。盡管如此，由于自修教育是以時間為界限，所以自修學校對大多數學生來說，無非是個混日子的新地方。

畢竟在這個時代，機器承擔了人類的全部勞動，人們在需要某件產品時，只要對著手機說句話，就能五分鐘內到貨，且全都免費。超級量子態計算機（以下簡稱超算）則承擔了人類全部的科研工作。他們不斷自動升級的運算能力，使科技進步明顯加快，僅用二十年時間就完成了對太陽系的開發（注：2030年，超算全面接管了人類的科研工作，人類由此進入自動科技時代）。

總之，所有勞動都是機器人的事，人的學習仿佛不再那么重要。

但星塵卻是個例外，他已在自修學校待了七年，身邊的同學已換了三屆，他的臉上開始冒胡須了。盡管按規定，他早可以離開學校了，但他卻覺得遠遠沒有學夠。他每天獨自往來于圖書館、科技館等少有人去的地方，思考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是學校里十足的怪人。但他并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的，至少在剛進自修學校時不是。

三

“快報！快報！先生，要來一份嗎？”賣報機器人不由分說地把一份報紙塞到星塵手里，像完成任務般閃著興奮的藍光離開了。

“打斗大賽評選委員會公布最大破壞獎！”星塵將報紙翻了一頁，“蛋蛋君組裝的超級打斗機器人在運輸過程中因為電線短路而提前啟動，將糖果市工業區的八十座全自動工廠全部砸爛，直到電源耗盡才停下。由于沒有造成人員傷亡，該君不但被免于起訴，反而因此榮獲本年度打斗大賽最大破壞獎。”

“荒唐啊荒唐，這世界真是越來越瘋狂了?！毙菈m嘆著氣將報紙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這就是現在的世界，每個人都沉浸在虛幻的迷夢里。這個夢里，只有低級趣味的不斷滿足和欲望的無限膨脹，沒有人關注現實的問題。或者說，在這個計算機決定一切的時代，人們已喪失了關注現實問題的能力。

“蘋果干來了！火星剛運來的新鮮蘋果干！包你吃個夠！”一列貨運卡車從星塵身邊開過，一大包蘋果干準確地彈射到星塵懷里。他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裝，一股清香撲面而來。星塵最喜歡吃蘋果干了，這些年，一包包蘋果干陪他度過了無數孤寂的日子。他邊走邊吃，味蕾的滿足感漸漸驅散了心里的孤寂，世界重回美好。他突然想起明天周三，又到了彭老師上課的時間。星塵的思緒飄到了彭老師身上。

四

彭老師年輕時是一位杰出的科學家。在自動科技時代到來后，他沒有像其他科學家一樣從繁重的科研任務中解放出來，反而更加努力地工作，從科學到哲學，只要是跟人類思想有關的東西，他都會關注。

剛開始，很多科學家和他一樣不甘心被計算機搶走工作，堅持進行獨立研究。幾年后，當他們發現自己的研究還沒有眉目，超算已經找到答案并將成果廣泛應用了。當他們試圖去理解超算的最新成果，卻發現證明過程長達幾千頁，需要幾年才能看完時，就徹底崩潰了。不得不承認，人腦競爭不過超算。

最后，只有彭老師堅持了下來。他認為人腦是宇宙中最復雜精巧的東西，有些功能是計算機永遠也代替不了的，如對理性美的感受和認識。超算雖能發現規律，卻無法感受其中蘊含的美。最初，他的這些言論不但沒引起人們的注意，反而被嘲笑成泥古不化。但十年前，智能危機的爆發，這個幾乎被人遺忘的老人重新成為世界關注的焦點。

那是一個尋常的日子，超算在進行一項科研項目時，陷入了邏輯混亂，內存被大量消耗。隨后，交通運輸、星際航線等需要由超算支持的系統幾乎全部癱瘓了。娛樂場被迫關閉，電力供應中斷，物資供應不足……這種緊急情況持續了一個多月仍未能好轉，而超算的數據量卻越算越大，危機開始向各個行業蔓延開來。

就在人們怨聲載道，暴力犯罪不斷升級時，彭老師只身來到超算中心，調出了該問題研究的全部數據，用大數據的方法繪制了一張復雜的動態圖。彭老師對著這幅不斷變化的動態圖苦思了整整七天，突然靈光閃現。他用手指把動態圖中的一個長亮點輕輕擦掉，問題竟一下子就解決了！路燈亮起來了，交通通暢了，自動化工廠又開始繁忙地生產了，一艘艘載滿了各星特產的貨運飛船往來穿梭……地球又恢復了往日的秩序，人間再次變成一個超級樂園。

拯救了世界的彭老師并沒有特殊的要求，他只希望能在每所自修學校的圖書館里擁有一間教室，用遠程的方式同步上課，給那些愿意繼續深造的學生提供相應的指導，他也會繼續以獨特的方式協助超算工作。僅用一周的時間，超算就滿足了彭老師這個簡單的要求。

智能危機過去了，但彭老師卻給世界留下了一個更大的謎。據估算，找出那個關鍵點的運算量足夠超算運算整整二十年，一個大腦已經開始退化的老頭是怎么做到的？！彭老師對此的回答，有些令人哭笑不得：因為那個點最丑。

宿舍樓到了，星塵打了個飽嗝，拎著半袋蘋果干走進了電梯。

“怪老頭的怪學生?！币粋€矮個子略帶嘲諷地說道。

“每天一袋蘋果干。”另一個大牙齜著嘴笑道。

“當那老頭的學生真難啊，不讓干這，也不讓干那?！卑珎€子不屑一顧地說。

“就是?！贝笱栏胶偷?，“活著就是圖個自在，想那么多傷腦筋的東西干嘛，咱又不想當英雄?！?/p>

“噓，小聲點，人家想當呢！”矮個子用手偷偷地指了指星塵。

“哎，可憐的娃！嘻嘻……”大牙和矮個子捂著嘴偷笑了起來。

“叮咚！”電梯鈴響了一聲，星塵旁若無人地走出電梯，連頭也沒有轉一下。

“嗜欲深者天機淺。”星塵自言自語道。上個星期，彭老師就是喊著這句話把這兩個家伙趕出教室的，因為他們不但不用功，還總是在上課的時候搗蛋。彭老師遠程命令機器人將這兩個家伙拎出教室，并永久取消了他們聽課的權限。對此，他們一直懷恨在心。

彭老師對自己的學生要求很嚴，不但嚴格限制娛樂時間，甚至連吃的東西也有所控制。按他的說法，人只有處在一種清心寡欲的狀態才能激發出內在的能量，保持頭腦的清醒，進而打開智慧之眼。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容易讓人上癮的東西，它們會蒙蔽人的心智，干擾人的思考。

就拿星塵來說，彭老師只允許他吃蘋果干等對智力有益的零食，其他的無論味道多好，都不能碰一下。當然，這些要求對星塵來說并不難，他能夠感受到過分放縱欲望對智慧造成的干擾，所以他甚至主動提高了對自己的要求。但矮個子和大牙卻做不到，他們去聽彭老師的課完全出于好奇，又都長期沉迷于各種欲望，從不把彭老師的要求當一回事。

五

“歡迎回家，正在打開模擬天穹?！彼奚衢T剛一打開，就響起了一句甜美的女聲。屋里一下亮了起來，實時的星空圖景在半球形的屋頂上放映出來，讓人產生仿佛站在夏天晴朗夜空下的錯覺。星塵走到房屋中心的椅子上坐下，抬頭欣賞了一會兒夜空美景。五年前，就是在這樣一個晴朗的夜空下，星塵的人生發生了巨大的轉折。

那時，星塵剛進入自修學校，正在為選課的事發愁。他在校園中溜達時，看到了一張彭老師授課的宣傳海報。星塵對彭老師還是有點印象的，幾年前破解智能危機，讓他幾乎家喻戶曉。完全抱著好奇的心態，星塵選了他的課。他覺得彭老師的課生動又富有激情，旁征博引又條理清晰。他的課不分類別，只要是跟所講話題有關，都會有所涉及。他講的內容，就像有生命一般，活靈活現地出現在你面前，有自己的情感和氣質，帶給你信心和希望，不斷讓人對這個世界產生新的認識。

盛夏的一個夜晚，星塵獨自坐在草地上乘涼。他看著繁星點點的夜空，想著幾天前彭老師布置的思考題：為何小木塊放到水里會浮起來，這有什么規律？其實這個答案網上一搜就有，但彭老師不準學生查任何資料，必須自己用腦子想出答案。

星塵躺在草地上靜下心來，努力抓取腦中閃過的蛛絲馬跡，突然豁然開朗起來，一個猜想浮現了：物體受到的浮力會不會等于它排開水的重力？為了驗證此猜想，他立即拿出手機查詢：阿基米德定律指出，浸在靜止流體中的物體受到流體作用的合力等于該物體排開的流體重力，方向豎直向上?！耙∥页晒α?！”星塵興奮地喊起來。

就在那晚，星塵首次體驗到思考的樂趣和頓悟的快感。他發現，這種思維的頓悟帶給身心的寧靜和喜悅，要遠勝于那些刺激感官的低級趣味。雖然這個定律幾千年前就已被人發現，但這絲毫未影響星塵再次發現它時的興奮。正如彭老師所言，智慧的最高級表現形式是對美的感知，真理永遠是簡潔、對稱、和諧的，是美的一種表現形式，是僅僅通過“數據匹配”方式獲取公式的計算機永遠也體會不了的（注：星塵的時代，超算獲取公理還僅僅依靠概率。首先收集一組數據，然后一個個嘗試所有可能的模型，能使得輸入和輸出全部一致的模型就可以列為公式，并在以后的計算中直接使用）。

計算機雖能代替人思考，卻不能剝奪人類思考的樂趣。就在那一晚，星塵下定決心不再受低級趣味的束縛，不再盲目崇拜計算機，要運用自己的智慧，做一個像彭老師那樣的人。

六

低級文明虛擬化浪潮已在銀河系持續了很長時間，幾乎所有二代以上的智慧體都加入了這一行列，他們瘋狂地尋找存在著低級文明的星球，將他們虛擬化，然后占有該星球及其附近的資源。

參照銀河系對文明等級的標準分類法，從大自然中自然產生的智慧體形成的文明為初級文明，而由初級文明創造出的智慧體形成的文明為二代文明，以此類推……按慣例，也可把二代及以上等級的文明稱作高級文明。如，人類是從大自然中生成的，形成的文明為初級文明；但人類發明的計算機為二代智慧體，如果它們取代人類形成了自己的文明，就稱為二代文明。

本來這種毀滅文明的行為是違反星際道德的，但隨著銀河系能源危機的加劇，高級文明的靈卡（注：分布在銀河系的一種高能資源，需要很高的科技水平才能被發現和利用）已消耗殆盡，銀河系剩余的靈卡絕大部分都集中在低級文明所占據的區域。對這些需要很高的技術水平才能利用的優質資源，這些低級文明要么沒有認識的能力，要么就用一種極為原始的方式將其大量消耗，引發了高級文明的極大不滿。

按照銀河系公約，凡是產生了文明的星球，距該星球一光年范圍內的資源為該文明所有，其他文明不能隨意盜取。但面臨著生存困境的高級文明對低級文明圈內豐富靈卡資源的覬覦，卻從未停止過……

最先，對此公約進行突破的是α星的第三代文明（簡稱α星人），他們發明了一種針對初級文明的全息掃描轉換技術，能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將其掃描進虛擬空間，只要模型建立得精當，這些文明在虛擬空間里可以正常發展，而且擁有無窮無盡的虛擬資源。

當然，這個技術是可逆的，如果情況需要，他們隨時可將這些被虛擬化了的文明還原出來，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正是這個技術的可逆性，讓α星人逃脫了“毀滅文明”的指控。但所有人都知道，一旦虛擬化完成，他們是不愿再把那些初級文明復原回去的。

那些被虛擬化了的文明，將像囚徒一樣，永遠生活在α星人的一個不到一立方米的硬盤里。α星人以“初級文明合理壓縮”的名義，肆無忌憚地把周圍存在的低級文明虛擬化，再占有該星球及其附近的資源。其他高級文明當然不甘落后，紛紛啟動了自己的“初級文明壓縮計劃”，一場能源爭奪戰的帷幕，已在銀河系悄然拉開……

暗影飛船巨大的舷窗內，一對男女并肩而坐，他們是智子一號化身的“龍龍”和智子二號化身的“婷婷”，正靜靜地看著一顆美麗的藍色星球在他們面前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