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發慧,又名邦吉梅朵,1988年生于安多宗喀,文藝學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文學批評與文化研究。學術論文與文學作品散見于《作家》《先鋒詩》《中國詩歌評論》《星星·詩歌理論》《東京文學》《牡丹》《青海湖》《西藏文學》《文藝報》《民族文學研究》《中州大學學報》《鄭州師范教育學報》《西北師范大學學報》等。
從卓尼到成都,從詩歌到小說,從藏文到漢文,覺乃·云才讓——這位溫婉謙和的安多男子少年時代就與文字結緣,十八歲之前接受了較為系統和完備的藏語言文學教育,深受藏族古典文學的熏陶。因此,我很難想象這位直到大學才自學漢語言的人是通過何種努力才開始漢語寫作和藏漢雙語翻譯的,不想悉數羅列出他業已取得的各種榮譽和成績,只覺這一路走來,他對文字、對文學的那份熱愛是誠摯的。
現在呈于我們面前的小說《守戒》其實是一個譯本,或者說這是寫、譯皆出自云才讓之手的一篇雙語小說,藏文版的評論文章已經進入五省藏區的藏文教材,漢文版在被他“藏匿”多年之后示于我們。想必兩種相異的語言形式表現出的內容定有不同,至于翻譯中所存在和出現的差異本身就交給云才讓自己吧,我們暫且只討論文本《守戒》,因為語言在文學表達中作為符號或媒介,不管是藏文還是漢文僅是形式的不同,它們所表達和展現的皆為云才讓之所思所想、所感所悟。雖有表現形式的不同,但其情感結構是不變的。《守戒》從一開始便納入了一個悖論元素及其背后隱藏的選擇行為。守戒的對立面是破戒,所以敘事的展開和故事的推進必然從“守”與“破”的矛盾對立中延展,而針對“戒”的自主性行為也必然落實到“守”與“破”的選擇行為中。
作者在小說開端并沒有交代阿克扎巴的生平經歷,而是從阿克扎巴與女主人才讓拉姆在帳篷內遭遇的尷尬說起,很明顯阿克扎巴是個“有故事”的人。他在誦經結束后聽著德白的情歌上山坡散步,“痛痛快快地過了一把從城市里學來的青年人釋放激情的癮”,也在黃昏時分泛起憂傷的思索:“這個黑影何不是時間呢?人活著的每分每秒都在跟時間賽跑?!标P于時間和人生的思考也勾起了他心中愧疚的秘密,原本是想去圣地拉薩朝拜,不僅未能成行,而且落上“偷跑”出寺院的罪名。只是這種負罪感因“毛遂自薦”去牧人家誦經而得到一種精神上的“自我安慰”,負罪感也因此得到洗滌和沖刷,這次小小的破戒也算是得到了平衡,畢竟初心是善的??墒?,眼下對才讓拉姆不成形的荷爾蒙反應,讓阿克扎巴意識到“違反神圣的戒律誠然是個罪過”,從而陷入“守”與“破”的兩難選擇和掙扎中。那么才讓拉姆對他是否也有思慕之情呢?才讓拉姆的丈夫是一個特別“像城里人的牧人”,常年奔波在外做生意,夫妻二人聚少離多。對于男女之事,才讓拉姆對丈夫有所懷疑,但是她“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丈夫的風流事”,只是隱約感到“讓她繼續這樣死守陣地有時也感覺冤枉”。
至此,作者用兩個平行的敘事結構賦予“守戒”雙重含義,阿克扎巴之守是守戒律,才讓拉姆之守是守婦道,兩個人同時處于“守”和“戒”之中。斗尕扎西是小說中的一個未成年人,每天幫母親才讓拉姆放牛趕牛做家務,但是他也處在一個擴大意義上的“守”與“破”之中,即是否聽母親的話,按母親的意志行為做事。雖然他與母親斗氣準備離家出走,但最終還是回家做飯做家務。他作為少年的叛逆與反抗是不成形的,因為在這個家庭中,照料牲畜似乎是他男性身份天然的義務和責任。如果說阿克扎巴、才讓拉姆、斗尕扎西是“守”的一方的話,擁措卓瑪則是“破”的一方。擁措卓瑪在與才讓拉姆的閑話中坦言自己與丈夫之外的人有過魚水之歡,她們兩個人關于女人是否應該“守婦道”的家常閑話,其實是針對“守”與“破”的觀念之爭。因此,小說中的守戒最終成為一個辯證的意象,被作者轉寫進一種自我意識的星叢之中,而那竿經幡就是守戒作為意象的符號表征。
從標題到內容都不難看出這篇小說是圍繞“守戒”展開的,在才讓拉姆和阿克扎巴兩個人“守”與“破”的平行敘事中,分別嵌套進去阿克扎巴偷跑出寺院和才讓拉姆幼時殺生和公婆去世的情節作為故事發生的引子,從而擴大“守戒”這一主題的內在意涵,賦予守戒一種形而上的隱秘意義。當然,這個意義是需要挖掘和解釋的。
阿克扎巴守戒律與才讓拉姆守婦道這兩者有意義層面的相似性,其核心是本能作為有機體生命中固有的一種原初狀態的沖動,這是一種具有極大不確定性的神秘的存在,深藏在他們的潛意識中。小說中表現為兩人在遭遇尷尬之后矛盾掙扎的內心世界,但他們“把這種來自體內的大自然的呼喚置于信仰的對立面,勇敢地跟它較量”,即是說,他們是在用意識壓抑潛意識。但是,這個意識并非是他們的自我意識而是一種宗教意識和道德倫理意識。阿克扎巴從才讓拉姆成熟曼妙的身姿中意識到了自己兒童期欲望的存在,但是他從小在寺院長大,接受僧侶的價值觀,他先驗地認為釋放本能是不可為的是向惡的,因此守戒對他而言是為了讓自我獲得意義。才讓拉姆并不清楚守婦道對自己的清晰意義,但是她深知不守婦道將會面臨的輿論壓力,因此守戒對她而言是他人對自己的一種價值判斷。同為守戒,其意義在具體發生時因個體差異而有了差別,也因這種差別而形成價值上的對立,即守戒同時作為價值和行動時的對立,行動是屬于物質世界的,而價值是超驗的,作為行動的守戒解決不了作為價值的守戒中出現的問題,反之亦然。在黑格爾的哲學中行動與價值是對立的,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中行動與價值是困境,文本中它們是共存的。因此小說中的守戒并不僅僅是一種具體的個體行為,而且是一種抽象的觀念和價值判斷,其意義結構是縱深的:
出家受戒的僧人從某種意義上講并不完全是個男人,他不能結婚,從性的角度講是不完整的人,若要成為完整的人就意味著破戒,而破戒又意味著不是真正的僧人,這是阿克扎巴同時作為男人和僧人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同樣,恪守為婦之道和解決正常的生理需求也是才讓拉姆同時作為妻子和女人的矛盾。那么這個矛盾之源是什么呢?或者說守戒與破戒的矛盾中會有某種更深的意義或價值。不難發現針對欲望本能的守戒只是小說的一個表層結構,其深層結構是存在的現實與追求的意義之間的矛盾關系,也是宗教守戒作為意識與個體潛意識之間的矛盾關系,這些看似矛盾對立的關系在小說中形成的關系群統一化解于來自宗教的自律精神。
小說中寫到他們在吃飯前會誦念《加曲》,包括阿克扎巴在才讓拉姆家誦經祈福,都是在用一種特殊的語言獲得特殊的意義,用特殊的行為獲得特殊的意義。誦讀經文意味著誦讀一段宣稱是真理的論述,并且相信其中確有真理,正如他們念誦的《得噶經》(“得”在藏文中為傘,“噶”在藏文中為白,“得噶”是大白寶傘本尊佛),是一部修持大白寶傘本尊佛的大乘佛教經典。吟誦不僅僅是一種語言效果,它表現出語言或哲學再現的本質越來越深,越來越系統化,經文作為語言的物化,也是對個體思想的物化。與此同時,經文作為宗教信仰的一種表現形式,會在不斷的重復中成為個體行為的規約,而這種規約又表現為各種具體的戒律,或者再現個體與他或者她的現實存在條件之間的想象性關系,或者內化為行為主體的內在信念(inner conviction)。在此意義上,守戒就是他們的內在信念,就是宗教自律精神的一種具體表現。當然,這種內在信念不單單來自宗教信仰,草原人的生產方式決定了草原人的生活狀況,決定了他們對世界的認知方式,他們敬畏與自己一并生活著的一切,他們賦予周遭的一切以神性和圣潔,因此,草原人的思想是被自然和宗教共同安排過的。
可能正是由于這種內心經驗的積淀,草原人會對自己的生活經驗和歷史事件賦予特定的意義,甚至可以說他們是為意義而活,而宗教信仰恰恰是獲得意義的中介。我們暫且把草原人獲得意義的行為稱為一種務虛精神,小說中才讓拉姆不殺生、與阿克扎巴一起救治母狗以及恪守婦道的動力都是虛無的,因為我們不能立刻看到殺生、不救治母狗會出現的惡果或者可能會遭到的報應,她想象并假設了可能會出現的結果,并且畏懼這個結果,所以她用虛無固守了這個意義,并為這個意義得以實現而努力。小說的結尾處那一場“把綠油油的草原變成了茫茫雪野”的夜雪,不就是對此最好的象征和解說嗎?誠然,這與《紅樓夢》中那句“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不可同日而語,因為雪在高原是尋常之物又是圣潔之物,草原人感恩于雪帶來的福祉,自稱雪域之子的他們如雪花一樣來到雪域又消失于雪域,這也注定他們追尋意義過程中的觀念和價值是宿命的,是萬物有靈的。
直至故事結束,阿克扎巴也沒有在現實中破戒,但是哪怕是夢中象征性的“破戒”也“足以讓他懺悔一輩子”。這讓我們不得不思考這樣一個問題:道德倫理、宗教信仰的規約和戒律究竟是約束人的還是責人的呢?小說開篇有一個極好的隱喻——“帳篷門口高高的竿子上掛著一面橙色的經幡,偶爾隨著微風的吹動,經幡輕輕飄揚起來”。無論風吹雨打,斗轉星移,只要竿子不動,經幡就會掛在上面,通常一根“達敲”(掛經幡的竿子)會掛好幾條經幡,經幡作為一個物化的宗教性符號,它對于藏人的意義類似于燈塔對航海之人的引導性作用。所以,只要經幡在那里,只要“隆達”在那里,藏人就會意識到一種來自宗教的約束力,阿克扎巴的身份讓他無時無刻不意識到戒律的存在、信仰的存在、宗教的存在,所以他的行為不可能觸及破戒的本質。其實,對于僧人,戒律是宗教性的神圣存在;對于俗世之人,道德倫理是自律的標準。那么,那些非戒律的、非道德的、非倫理的會因為戒律、道德、倫理的存在而不存在嗎?顯然不會,這一切都是并存并生的,只是我們用一些既定的觀念、意識、判斷、意志規定它們應該這樣或者那樣。所謂守戒,最終也只是守自己的戒。